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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春:唐晖—技术和消费时代的文化立场

时间: 2014.6.9

看唐晖的画有一个很奇特的印象,似乎他用一种宇航员或卡通人的眼光在观察世界。唐晖的世界是非现实的:幻想的,只存在于数字化的电脑空间,并体现了艺术主体与最新技术革命的现状相冥合的意志。九十年代以来,全球电脑业迅猛发展并向日常生活全面渗透,或许是本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事件,这在社会、生活、文化、政治等领域必将产生深远的影响,甚至人自身的概念也会发生变化(与方兴未艾的生物技术一道)。这也是中国与西方同步经历的唯一的一次技术革命。这位艺术家与其说抓住了,不如说毫不犹豫地认同了这个现实。这是唐晖的问题的一个方面。此外还有九十年代中国的开放和商业化进程所导致的社会结构、心理意识的变化在他的作品中留下痕迹,并影响他思考的方式。“批判”似乎不是唐晖的特长,他的天赋是直觉、幻想和感悟。唐晖以与现实最流离的方式反映现实,或者说他的艺术带上了现实的指纹和密码。从中我们亦可以找到筋读唐晖绘画的钥匙。对技术的关注是唐晖的特点。现实却是通过艺术的无意识渗透进来的。

“时空一击”是唐晖从1991年开始,持续数年工作的主题,这个用语有点像美国的某部科幻片。从资料中我们得知唐晖从来没有真正完成这个系列作品,变成架上绘画的只是一小部分,其它的停留于大量的草图。架上绘画部分从技术上看即使最严格的学院派鉴赏家们也会赞赏。“局部一”(1991年毕业创作)似乎是“星球大战“计划的一部分,一位宇航员在太空站看到的景象。奇怪的是在精确而荒唐的器物构图中穿插了大量我仍似曾相识的历史文化人物,或符号、形象,其意图让人费解,似乎要对人类历史进行一次清算,既然我们生活的时代是如此不同,历史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一个难题。唐晖把他心目中的人类历史置于深邃、寒冷的宇宙背景中,像幽灵一样在杂乱、堆积的建筑部件的角落显现、徘徊。我们能在何种程度上摆脱过去还真是一个问题。在1993年创作的《红色飞行器》中,这位宇航员似乎从宇宙中获得了启示,地球是一个巨大的葫芦,人类留经历过的历史形态是各种各样古怪的飞行器绕着这葫芦飞行,一只红色飞行器正引人注目地掠过画面。葫芦口的卡通人面孔带着令人费解的笑容,让人想起西南少数民族的面具,只是没有那么可怕(这是现代人清一色的欢乐的面具,但或许更可怕)。这种表情是当代人对待历史的态度吗?1995年创作的《时空一击、续》展示一场核大战后的废墟,扑面而来的零乱的建筑物有一种强烈的速度感,画面仿佛取自一架超低空飞行的侦察机拍摄的镜头。拍摄者飞向一个人形的怪物,这是从地乎线升起的一个异教偶像,偶像前面站着一具骷髅,死亡。唐晖表达了对核子时代的深重的忧虑,画面高度技术化的建筑、器物图像表明,原子核的毁灭性实包含于过度的技术化本身,技术迷信又意味着偶像祟拜。从这个毁灭的无人世界的地平线上掘起的东西。《时间机器》中荒唐的器物正在失重的环境中离散,人的形象附着于离散的部件。物可以脱离地球,巨人安泰却不能,安泰总是在与大地的接触中获得力虽,而现代人的面孔被自己聪明的造物所裹挟。变成苍白的片断的碎片。时间。拾如我们在这个非我们选择的人造世界中所体验的,是这种陌生的机器的力量。唐晖天斌的长处从这里也体现出来,在看似零乱和漫不经心的幻想背后,淮确地表达了涉世未深的一代人对生活对世界的体验。这一代人远非看上去那么幸福,如唐晖的绘画看似欢乐的、天真的、幻想的,骨子里却有深重的忧虑。

1996年创作的《在DOS的轨道上》最能说明唐晖对当代人形象的理解。DOS是电脑的工作平台,是电脑最基本的软件,就电脑在当代生活中的位置而言,DOS应是我仍生活的基本“轨道”。唐晖画了两列铁轨,一架结构混乱、古怪的机器正从远处向我们驶来。值得注意的是唐晖把这架机器按人的造型组装起来,或许他在含蓄暗喻,这是向我们驶近的人的形象?这位电脑发烧友从他所沉溺的电脑游戏中发现了真相,他在警示办在预言,人类正面临一个离奇、陌生的未来。

上述作品都创作于1996年以前,我们注意到,这些作品的名称都具有抽象性、概念性,不涉及具体的情景和事件,这说明唐晖的艺术发端于对人类基本问题的关注,无论创作资源或艺术思维都有明显的国际化倾向。1997唐晖受邀赴日本参加ARCUS国际青年艺术家创作法动,在ARCUS展上唐晖的表现受到日本艺术界的高度评价。这是唐晖第一次出国展览,他把在日本生活的新鲜感表现在作品中。这些作品表明唐晖天赋的另一面,以独特的语言对具体情景、印象快速反应的能力。这位幻想的宇宙旅行家和头脑塞满了机器零件的卡通人与另一世界的同龄人相聚,灵感的火花闪现,一首首轻快的抒情诗就写出来,主题丰富而统一,曲调优美、畅达而新颖。“Just Say Hello”,两幅并排的画,两个小伙子面对面,正通过对讲机互致问候,人物是机器人和卡通的复合形象(唐晖眼中的人就是这样的),处于各自宇宙中的“后人类”发现了对方。我们注意到一个机智的细节,两人的衣服上布满了按扣,并且分别是按扣的阴阳部分——人类。不管相隔多远,仍然而且应该是统一的。“水果”画在两块并排成对联样式的木板上,语言多么新颖、生动,富有感性和情趣 “1968”,艺术家出生的年份显示在古怪的黑色小钟楼形状(又像机器)的电子表的跳动中,“出生”是出生者所不能了解的(所以用黑色),然而出生年月却意味着明亮、活泼的生命的开始。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幅小作品。完全采用后工业时代的物性语言。如果做成装置亦不失为一件有创意的作品。唐晖就具备这种国际化的艺术思维。在“架上”和“架下”之间自由转换,充分体现了新一代艺术家驾驭语言、媒介、材质的潇洒自如的风度。唐晖与前辈艺术家的区别在于他用不着经历从本土化到国际化的艰难转型,种种“策略”、“切入点”等等,或许在唐晖看来不过是前辈艺术家为了“跟上时代”而想出的计谋,或摆脱历史包袱的艰苦的努力。唐晖属于共和国历史上最自由、最开放的一代人,如杨小彦在评论唐晖以艳羡的语气指出的。“历史对于他们只是青春游戏的背景点缀”。每一代人都生活在历史中,对历史的体验、反思是艺术永恒的主题,也是严肃艺术家的责任,不幸的是历史成了一代代人的包袱,尤其是艺术的包袱,导致艺术本身也成了包袱。我们看到,唐晖也有历史感,但这种历史感并没有侵害艺术自由的本质,而是从艺术本质中体现出来的历史感。借用《圣经》中的一句话叫“道成肉身”或“言成肉身”,语言在拓展范围时发现了历史,与历史相遇。从这种意义上,唐晖恢复了艺术古老的信念。从“策赂”、“观念”等等我们的时代为艺术的特殊困境发明的种种遁词中解脱出来。当唐晖从事艺术时,艺术如同游戏,是身心自由驰骋,向事物敞开的时刻。

通过器物、建筑结构的关联、错置和物品断片的超现实组接。又从广漠时空中截取具象征意味的人物、意象,并以共时形态置于一平面,唐晖成功地实现了对抽象的“时间机器”的造型工作。或许这是消费时代特有的对待历史和事物的态度,从物质消费到形象消费,不同时空的人物、事件、文化进入“感受”中,却并不追求洞悉其中厚重的生命存在。成长于九十年代消费环境中的一代人对理起、信念、文化乌托邦均以质疑和审视的姿态(《时空一击》),落脚点却在于个体生命的真实体验(ARCUS展中的《水果》、《新宿的雪》、《红色生活》等)。由于对物化的现实具有天生的认同和亲近感,“唐晖一代”似乎并不探求具超越性质的意义、价值,而尽可能地追求画面的感性效果。《时空一击》、《时间机器》、《在DOS的轨道上》等由于题材的抽象性,唐晖通过把器物体量感的表现推向极致而获得截然相反的荒凉、冷滨的无人性感,近作(ARCUS展中的众多小作品)则以亮丽的色彩和鲜明的物质形象正面表现艺术家的感受和情绪。这也是唐晖的画面或沉郁或欢快却总能激起强烈的直观反应的原因。

唐晖是一位幻想的艺术家。幻想导致一种高视点。统摄画面的空间,通过采用多重视角,造成如真幻的超现实感。较早的画中对建筑物的神秘表现受契里柯影响,人物面孔的物化和抽象性则源于象征主义画家马格丽特。唐晖在处理人物时扬弃了马格丽特的哲理性,而从消费社会的大众形象中汲取资源,人物被画成卡通,具备了“波普性”,《卡通会计》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这个形象像卡夫卡世界中的人物,一位公务员,饱受异化生活的折磨。但看起来并不沉重而是滑稽可笑。唐晖善于以一种童稚的,限光夸张、变形地看待这个沉重的世界,严肃、刻板的生活方式被他以不无同情的幽默的表现消解了。“消解”也是九十年代的特征之一。如果说唐晖的人物是对马格丽特的扬弃,对唐晖更重要的器物则是对契里柯等艺术大师的延续和发展。1995年的《女孩》不妨看作介于两者之间的一幅作品。唐晖挪用契里柯表现神秘、荒凉的建筑物的技巧,揉合进从电脑游戏中获得的形象,对荒诞场面的细节进行超真实的刻绘,使画面效果嘈杂、纷乱。具有强烈的速度感。九十年代喧器的生活景观以曲拆、隐晦的方式在唐晖的艺术中留下了痕迹,从中我们不难看到驳杂的文化因子的缤纷闪烁。

唐晖通过对艺术史的“修正’揉入技术和消费时代的经验,把造型的体量感与幻想思维的随意性结合起来,以独特的图式创造了置于强大的生活流之上的梦幻的艺术。这种艺术,如我们亲切地感受到的,既是启示亦是主体间交流的欢乐。年轻的批评家皮力曾为之欢呼,称为“另一种艺术”、“新的艺术”,从唐晖身上我们的确看到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形象。当这一代人成长时历史已滑入九十年代,他们没有经历文化背景置换所带来的心理落差,易与社会取得亲和性和谐同性。九十年代是多元时代、消费时代,也是个体文化的时代,古今中外各种思想资源以共时形态处于同一平面可供自由选择,因此这一代人更能充分领受渲泄的自由和表达的欢乐。与前代知识分子不同的是,他们放弃了集体叙事和代盲人的方式,汉化了对历史事实和内在动因的思索,从另一方面却强化了对生命存在的体验和确认。唐晖具备的良好的家庭教养(祖父辈均为艺术界名流)和完整的学院教育使他较早地树立了明确的艺术观,尽管其艺术活动开始得很早,却能抵御艺术界各种思潮、风尚的诱惑,坚定地走一条符合自己天性的道路,把技术时代的思维融入画面语言,创造出独特的与我们的时代相称并向新世纪敞开的艺术。

1998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