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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景波:中央美术学院的“他们那一届”研修班

文:孙景波    图:孙景波    时间: 2014.9.30

学校像一道河床,学校里一届届的同学,好比是一段段河床里的水——“文脉”借助一代代“人脉”承接流传。天时地看,水的来源有气候旱涝,季节旺淡的不同;地理地看,河床有宽窄深浅,地势高下的差异;历史地看,风水轮流转,河床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变迁。水势的容量和流向,标志着一个学院的学术怀抱、学术气象和发展趋势。在中国学习绘画,中央美术学院是许多学子们心目中的“黄河”、“长江”。把自己一滴水汇入其间,是许多美术学子强烈的渴望与梦想。——也许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那一届”校友让我萌生这样一个比喻,因为任何比喻都不免会有些牵强,但我却感觉到,正是1982年的“他们那一届”研修班,让我特别地联想到“河床”和“水流”的关系。——“他们的那一波”在中央美术学院的河床中留下了一段“开风气之先”的诸多纪录。中央美术学院借助开办“他们那一届”的机遇,为国内的美术教育“别开生面”地开辟了一种新的模式。

如果不是在“改革开放”进入到了第三个年头之后;如果1981年中国美术馆不曾举办了“第一届全国青年美展”;如果中央美术学院复出不久的老院长江丰没有看到那次画展,也许“他们那一届”就无从成为今天的一个话题。然而这个历史话题并非偶然发生,这位美术界的老革命家,中央美术学院的老教育家,对“十年浩劫”痛定思痛,怀着要复兴中国美术教育的历史使命和急迫的责任感,对这样的画展是一定要去看的。“好得很!”于是他看到了一种新气象,一批生机勃发的青年作者让他看到发展的希望。因此,老人家突发灵感——那批优秀作品的作者,对美院而言是一批难得的人才。他借机提议在中央美术学院设立一种高层次的进修班,把那一批“难得的人才”同期一网打尽!——由此开局!有了中央美术学院后三十年来的,波及各专业、各系科的“高研班”、“研修班”、“普通进修班”、“助教进修班”、“硕士同等学历班”等等教学模式和机制的形成。——如初春季节喜获一场新雨,山泉、溪流,争相汇入河谷,水势猛然见涨,河面泛起浪花,前浪追赶后浪,经过冬季的河川、原野显现出一派生机。——天时、地利、人和、机缘具备的情形,对中央美术学院而言,也是“可遇而不可期”的机会!可喜的是,中央美术学院不失时机地抱住了这奔涌而来的春潮!

在油画系的“他们那一届”成了让中央美术学院特别有成就感的一面旗帜。“那一届研修班”——不检验是否有本科或者研究生学位证书;不计较年龄大小,资历深浅;不考外语、不交政治常识答卷;凡是专业能力、创作水平能通过“中央美术学院眼光”判断的,唯才是举,愿者上钩。——一个特殊的时期,需要有打破常规的用人之道。

他们其中许多人是在“文化大革命”当中失去上大学机会的“知青”,如沈家蔚、李斌、陈宜明、孙为民、江大海、封楚方等;有刚从学院毕业转入中央美术学院的,如程丛林、李全武、秦明等;有已是省级画院专职画家的欧础坚、朱成林、任振江、高中炎等;有已经留校任教多年的教师,如杨松林、王延青等,最年轻的赵竹当年才十八岁。这帮人马在“老美院人”看来,是再典型不过的“杂牌军”。但以实力论,那则又是中央美术学院对国内美术界一批“当红”精英的“巧取豪夺”!——是一次着眼网罗人才的战略性“劫获”!遗憾的是,江丰同志未能亲眼看到这批“才子们”毕业时的成绩,——“他们那一届”入校不久,却赶上了他老人家的葬礼!若干年后我们才觉悟到,这实际上乃是老院长江丰把他在“延安抗大鲁艺”战争时代的办学经验拿回四十年后的一种教学思路。战争曾经让人们学会过用最简便的途径培养和选拔人才!——从黄河之滨,流淌下来的办学理念,深含着承传民族文化兴衰的历史动力,这一思路让“他们那一届”学子具有感同身受、心领神会的共鸣。

“他们那一届”从出现在校园开始,就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引人瞩目的热火气。如同一群刚被招安的各路江湖好汉,在“中央美院”同有“归属正宗”的愿望;同有“时间紧迫”要如饥似渴的把中央美院的东西“吃光拿尽”的“贪欲”。因此在课上课下,院里院外,与师生同学和京都画坛间有了一种“无间道”的“学”与“问”的热呼劲儿。——中央美术学院素有“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传统;素有乐为“顺水推舟,借风吹火”的校训,在中国美术教育领域当中负有开先路的历史责任。适逢改革开放,全院师生同有开拓发展的渴求。——“他们那一届”因之成了一块倍受学院重视的教学试验“样板”。——学院为这批有些“特殊”的学生,破例开放了教师阅览室;油画系腾出了最大、最好的148天光教室。——那是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罗工柳油画训练班曾经使用过的画室。冯法祀、韦启美、李天祥、赵友萍、钟涵、戴泽、梁玉龙、闻力鹏、罗尔纯、苏高礼、李俊等资深老师轮番参与辅导;金维诺、邵大箴先生负责史论讲座;刚从美国考察回国的靳尚谊先生,是他们当年的班主任。他们最感激的是,靳尚谊经常陪同他们一道在画室中作画——言教又加身教;詹建俊、朱乃正先生更不时地被他们拉了去作课外讲评,——这样的教师阵容,在美术学院其他同学看来,那是一种令人眼热的“开小灶”的特殊待遇。

然则何以如此?坦率地说:当教师的人谁能没有偏爱?偏爱有才华的学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尤其是面对一个学习氛围热火的班集体,你去“火上加油”,何乐而不为?面对一群闪烁着信赖、认真领会的眼神,一群在美术界已然初露头角的才俊时,谁能不被引发出一种乐与交流的兴奋感?韦启美先生说过:“我每每是在和学生们交流时感到自己也跟着年轻了起来,看学生们的作品会激发自己的创新灵感,到青年人中间去,是对自己精神活力的补充,是一次次得到‘输液’,甚至是对自己‘输血’的体验。”——师生间有能如此积极互动交流的认识,是校园中形成“教学相长”最佳、最可珍贵的学术氛围的原因。

我是先于“他们那一届”两年前留校任教的校友,按名分,他们得称我先生,但同属一代人,有许多相通的经历,在我们接触渐多之后,自然“物以类聚”地化为一种“哥们”的关系。我到他们班上去玩,有同韦启美先生那种——去寻找引发自己灵感刺激的动因。他们班上的人课外拉我去“胡说八道”,是学弟找学哥聊天,找一种近乎而无拘束的感觉。他们班,对我而言更像一个“精神的茶馆”。每当“一炉火旺”——那是他们看了一个什么画展,或者听了一个可引发争议的讲座之后;每当“一壶茶”沏好了——那是他们完成了一些作业之后——邀我到他们教室里,坐落其间,看画、说话,有如一道品茶,——虽文革过去不久,但小环境里尚可不问“室外”冷暖,“关起门来”有“不是外人”的亲切感。程丛林、李全武、秦明等就直呼我为:“景波哥”。哥短弟长,相互无猜,皆可坦诚相见。画里、话外,没有什么忌讳和边际,交流体会互相感觉特别开心。我感觉——那是一个活泼的、融洽的、有凝聚力的群体。在友情的互动中,我从他们那个群体的氛围中得到过许多快乐!

二十五年后,“他们那一届”同学,又一次聚会北京。中国美术馆将为他们举办一次大规模的画展,他们因此邀请了所有曾在他们班上讲过课的先生参展。出于一种怀旧的情结,他们把我也“生拉活扯”地裹挟其中,并指令我写一篇东西,借以同温旧梦。抚今追昔,当我把时光拉回二十五年前时,一股暖流,令我心动!

——我体会,“他们那一届”是一种“一炉火热”形成“同温效应”的现象。人们会发现,在一个学院的历史中,在一段时期,因为有那么一个班,或者在一个年级中有那么一些特别有热情、有才能、有感召力的同学,像先燃烧的火,很快形成一炉柴炭的“互燃感应”,于是产生了“一炉火热”的高温——于是,那一炉火中的矿石同期都溶解了,出炉时都是钢水,锻造后都是钢才。凡同在这“一炉火热”中修炼过的人,他们的眼光、志向、品味、情趣、格调、综合素养,都会相感应的发生“质”的升华。这种“一炉火热”的效应,甚至会带动同期全学院的学习风气。——1984年是中央美术学院的丰收之年!1984年“他们那一班”的毕业展,其中不少作品标志着国内当时画坛创作的水平和趋势。1984年后的“那一班人”对国内美术创作的影响至今不容忽视。

回顾上个世纪80年代,中央美术学院在王府井校尉营胡同那个简陋的旧校舍——那一段历史岁月的河床里,沉淀着有同“他们那一届”人前后十年间的许多美好记忆。那时,是一批甘当“伯乐”,甘做铺路石,有“诲人不倦”师德的前辈们开辟的河道;那是一些淡泊功利、真爱艺术的师生们为“不拘一格降人才”所共同营造汇集的一段学术的清流。那该是中央美术学院的一段令人自豪的、激荡情怀的回味。

2009年2月于方舟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