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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景波:靳尚谊艺术现象启示

文:孙景波    图:孙景波    时间: 2014.9.30

以改革开放为转机的中国画坛,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间,同步甚至超前于中国经济腾飞的态势,展示出了一派史无前例的高速“裂变”现象。中国艺术家,有了越来越多的机遇,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伴随世界信息化时代的开始——中国与世界,东方与西方,现代与古代认知的时空距离,差不多已经都被微缩到了——一部经纬十五六英寸的手提电脑荧光屏上——艺术文化的传承借鉴,创作思维的理念方法,也因应“知识产业”的“爆炸”而瞬息生变。粗略而观,中国当代艺术,把曾经发生在欧美六百年间的演化历程,在这短短的二十多年当中,都节译般的翻转了一遍——渴望冲开禁区求新图变,急迫捷足先登“跨越式发展”的与世界接轨,形成了这段时空间中国艺术家们共有的心态。

——没有那一种流派,不曾被当代中国艺术家们模仿过;没有那一种工具材料技法,不曾被我们中国当代艺术家们效法、尝试过。

——观念的多元化,形式语言的多样化,并由此开篇的中国现当代美术史,是一个令人情绪亢奋的序幕,——置身于这个序幕演出中的当代中国美术家和评论家们,在这个令人目炫的,纷纭而又无序的、快节奏的、更充满刺激感的舞台上,难得冷静、难能客观地判断:在这“海啸”般大潮的流变趋势中,民族文化与世界“对接”的“结合点”何在?难得冷静,又难能宏观地确定自己,在这一“裂变”的大文化背景中,艺术个性发挥的“切入点”何在?

二十年过去,序曲虽未结束,气象渐显清晰——在我们经历过的这个催人奋起的时代大背景中,所汇聚交响的主旋律,无疑体现为前所未有的开拓精神。当代中国画坛,涌现出许多颇有新创意、新建树的前卫弄潮儿——现当代中国画坛,因此展示出空前的活跃和多姿多彩。但这其中也有一批学养丰厚、根基坚实的画坛宿将。他们同感时代的脉搏,在大潮之中,稳健进取,也同期显出其本色的魅力,体现为传统文化精神在现当代艺术中持续生发的活力。回顾过去的二十多年,就后者而言,数中国画坛中的风流人物——“靳尚谊的艺术现象”的影响,是具有启示性的。

二00五年进入七十岁年龄的靳尚谊,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开始闻名国内画坛。以改革开放为机遇,他是国内最早一批走出国门的艺术家——一九七九年出访欧洲,继而在一九八一年赴美探亲期间,考察、观摩过众多的博物馆、画廊和美术院校,此后的二十多年间,在有了更多与国际艺术界频繁交流中,他几乎看遍了欧美所有的最重要的博物馆。他对欧美的绘画,从古典到现代种种流派的各种艺术现象,对国外艺术学院的教学状况,都曾做过不忽略任何一个层面的了解,分析、研究。他感到:“从意识形态看,你能想到的和不曾想到的以及不愿想到东西、西方人都已经折腾过了;从技巧、手段、表现形式看,什么招式、什么套路,他们也都试弄过了。我们从中可以欣赏的东西固然很多,而且应少些偏见,多些兼容的度量。但“借鉴”需要我们有自己的判断力。艺术和科学不同,科学的判断标准,在其是否先进适用。艺术的取向,则在于你是否从中找到适合自己吸收的,并且最终能否转化为你自己的东西。”

——在靳尚谊看来,这个最终能否转化为“自己的东西”泛泛而言,人云亦云者众。但能否“抱一而试”,有自知之明,且能持之以恒,渐行高远的人,就难得其多了。靳尚谊认为:“一个画家,一个美术学子,在其一生的学习和创作历程中,——无论向大师,向传统学习,在继承中求发展;还是向当代思潮借鉴,在探索中求新图变,其根本问题在于到头来,你是否清楚,你自己最适合做什么,你是否找到了你自己怎样才能作好的途径……如果你一生都在朝三暮四的徘徊中,你永远地“举棋不定,”你不知自己何去何从——一句话,你没有找到自己,那说什么都没用”。

——一九八四年,这个“发现自己,寻找自己”之说,是靳尚谊在和中央美术学院油画高研班同学们多次交流中,反复强调的一个心得体会。这一年,他刚刚完成《青年歌手》的肖像画创作。此前一年他的《塔吉克新娘》令人耳目一新的问世。在其后的系列古典画风的作品,以及在他教学成果的推动和影响下,一个被国内理评界称之为“中国新古典主义”或“中国后古典主义”的油画群体,也随之逐渐自信的发现了——并在中国特有的文化背景中,安然的找到了“自己”拓展的空间。

经过上个世纪末“八五新思潮”的洗礼,中国的“后古典主义”也好,“新古典主义”也好,也刚好与时俱进地走过了二十年的历程。二十年间,伴随中国艺术市场经济的发展,伴随国内艺术流行时尚趣味的需求,国内各艺术流派,也因市场经济的取向,在调整各自的“产品”面貌。这其中“写实”手法和具古典画风的作品,在当前国内艺术市场中,因有最广泛观众的喜好,而占有较大份额。人们因此可以在众多商场、画廊、宾馆、旅游商品摊上,看到大量的仿古典画风的,貌似手法细腻,而情调颇为艳俗的赝品、仿作。究其现象在于:“业内”也有相当多的作者和评论者,对“古典主义”的界定,还多“形而下”的认同在一个表现形式和手法的层面上。不少被出版界、媒体、画店推出的中国当代实力派画家,颇有些无忌于作品内涵的空泛、雷同,竞以作派的工细,笔法的周到,形象的仿真,肌理、质感的细腻为能事者。——这在一个摄影、数码相机已经完全普及化了的当代,——画家们可以近便地用照片、投影仪、电脑,在画布上是不难表面地达到——笔法工谨、细致,做成——仿佛古典画风效果的。但以“古典主义”纯正的历史脉理及其对现实演义的精神取向而论——国内的“新古典主义”者,也因此最多地出现了和“古典主义”渐行渐远、貌合神离的走势。

按此环境比较靳尚谊对“古典主义”的理解,看其作品所体现的品质,在其被纳入的,泛“中国古典主义”油画流派中,他还只是一个相当孤独的人。

——从画风和技巧的层面看“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始,靳尚谊曾受俄罗斯巡回画派和前苏联时期的作品影响,其造型的根基,得益于其写实素描体系的深刻陶冶——俄罗斯的绘画教育体系和欧洲传统的古典学派,在观念上是连根同源的。这个根基使靳尚谊在改革开放后,在有机会对欧洲绘画进行更近切、更广泛的观摩和考察时,已经具备了相当深厚的文化底蕴的认识和判断眼光。对一个已有相当成就的艺术家而言,他可贵的品质在其:一方面,他具有极为敏感的认知力,一方面他有不故步自封的不断的探索精神。尤其重要的是,他明确“自己”的取向——如李可染先生所说:“对传统要有极大之勇气打进去,还需以极大的勇气走出来”的信念。回顾他近二十年间的作品,我们有可能逐渐全面的感受到他,这种品质在艺术上的“稳健开拓”“不断进化”的现象。我们可能隐约解析出,他对波蒂切利,对荷尔拜因,对维米尔的情有独衷;可以看出他对卡拉瓦乔、提香和委拉斯贵支的倾慕;可以找到他对众多欧洲写实绘画借鉴的过程中,对古典主义“画法”深入神理的认知。同时还可以看到,他兼收并蓄的,从中国传统壁画、古代山水画、重彩人物画中,获取民族绘画的涵养,并尝试从语境的层面,进行潜在的中西融通,从而使其油画作品的“古风”潜隐有中国传统文化的气质。

——自一九八二年从欧美回归,人们看到他在用硬毛、方头画笔作画时,也加入了软毛、圆头、尖头画笔,并以多遍、多层次重叠、交织、点接、揉擦的笔法和手段,使其画面形体结构更见丰厚;使其画面色彩层次、光影变化更见微妙;使其描绘的物象边缘轮廓的处理,更见油画语言特有的——虚实转换的空间魅力感。这是他不少学生和同好者可能从他的技法中看到并仿效到的东西。从技法层面看,如此这般,要能真正见精、见妙、见巧也相当不易,但靳尚谊技法中所潜含着的古典主义理法、神韵——充溢在画面的“品味”、“风采”——那种“只可意会,难能言传”的“典雅”气象——如严肃音乐般的意境,——在其构图中,在其色调中,在其画面形态刻画、意象的整体感觉之中,在其细节具体而微的协调处理之中——谐统综合为一种“经典性的庄重感”——这是他在当代中国“新古典主义”群体中所独到的。

——从靳尚谊创作的思想的层面看,他作为一位以人物、人物肖像为主要表现题材的艺术家,纵观其近半个世纪以来的辛勤耕耘,在他的代表性作品中,始终贯穿着一种对民族性,对时代精神,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之情,表现出对崇高善良、美好人性的推崇——一如他所说:“我希望用自己的创作呼唤崇高的精神”。这“崇高”的精神,在他作品中,展示为现实的真实可信,表现为理想的善意和美好——诸如在其“《和平的讲台上——周恩来像》一九五七年在,《八七会议——毛泽东像》一九六0年,在其《登上慕土塔格峰》,一九五七年,《踏遍青山》(毛泽东在长征途中)一九六四年,《探索》一九八0年,《塔吉克新娘》一九八三年,《青年女歌手》一九八四年,《孙中山》一九八六年,《行走的七二人》一九九五年,《画家黄宾虹》一九九五年,《藏族牧女》二000年,等等,等等作品之中——英雄、领袖、画师、平民、少数民族、各个社会层面的人物。在他的笔下,既是各具鲜明个性的,又各具典型性的人物,前呼后应、联结成为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现当代社会历史与时代风貌的传神写照,——靳尚谊所表现的,是他尊重的人,他敬仰的人;他亲近的人,他喜欢的人,他认为有时代感的人。他把这些人物,营造在一种和谐、静穆的氛围中。他借重笔下的人物传达的,是他的审美理念。这个理念是他作为一个现当代艺术家,从古典主义传统精神中体悟到的,最具生命力的境界与灵魂性。这种思想境界在他作品中,汇聚着一种崇高人性的感染力。这也又是靳尚谊的“古典主义”油画,在当代中国人物肖像创作中,独到的一个精神高度。

——步入“后现代”的世界,人们对待各种艺术观念的多元并存,对于各种表现形式的创新图变,已经“能够”宽容得多了。在这种情势中,已有的和将有的各种艺术流派,都有机会获得“与时俱进”的成功可能。但人们在经历过前二十多年的艺术思维与表现行为现象的“裂变”之后,也会逐渐静定下来进行“反思”历史、现实和未来。人们会从审美的精神高度、从表现形式的品质层面、对艺术的本质提出更高的期望。——艺术的创造和对一切事物的认知一样,是没有止境的。谁相信“绘画已经死亡”?谁相信“某某种艺术已经穷途末路”的人,可以改行,可以自由另觅更有前景的职业——但以生命、信念、理想和热情投身于绘画艺术的人而言,无论如何想,如何作,如何变,要想得“好”作得“好”,变得“好”——这“好”字,是一个有相对“底线”但无绝对“顶线”的品质的比较概念。——后现代的艺术家有条件、有可能,纵横于东、西、古、今之间,多方涉猎,吸收消化,以期在综合归纳的过程中,找到一个“为所欲为”、“为所能为”,为所“乐在其中”的“自己”。努力把自己作得更“好”些。

——自“后现代”伊始,人们皆可放眼而观:亦可谓:画风无论古今,画品无论新旧,画幅无论大小,题旨无论轻重,画种无论广狭,画法无论工写,个性、风格也无所谓隐显——但能让人们在作品中,见到作者的情感,见到作者的心血,让人们得到高品位的美的愉悦,激发人们对生活爱与憎的有益的思考——这些关系艺术生命本体的,至诚、至真的表现,才是艺术的真缔。

“靳尚谊的艺术现象”在中国,在“后现代艺术”思潮当中的启示,正在于他能始终不渝地对艺术崇高理念的明确坚持,在于他对艺术表现品质不断完善的努力求索。石涛在其《画语录》中提出画家要能:“于墨海中立定精神,混沌里放出光明”,其效应可以验证于靳尚谊当今的实践。——“在墨海中立定精神”要的是,画家对自己艺术理念有“自知明,信道笃”的方位“定力”——“从混沌里放出光明”,要的是,画家能从纷纭、浩瀚的传统经验和千变万化的自然现象里,找到自己擅长发挥的“动力”,修炼成自家气象。

——五十多年!能一路稳健地走到今天的靳尚谊及其绘画,应能准确的给人们这样一种最直白的启示:——无论作画、做人、做一切事,都应该坚定、持久地,把自己看“好”的事情,做得尽可能的“好”些。——画道无捷径,穷苦而后工。如此五十年一路走来,被人们看好的“靳尚谊的艺术现象”——知其绘画成就之能所以然者,俱谓“得来不易”!

2005年元月于方舟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