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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论卢辅圣绘画中的古典精神

文:彭莱    图:彭莱    时间: 2014.11.2

曾经见过一个现代的行为艺术:身着褒衣博带的古装、扮成屈原模样的艺术家,行走在繁华的现代都市,从街道到地铁站,在行人投来的惊异的眼光中,旁若无人,表情严肃地向前走……我并不清楚这件现代版的屈子行吟图所要表达的是什么意念,但至少这种用最直接的方式凸现古典与现代冲突的“行为”的确颇具冲击力。其实可以想象,战国时代的屈子如若真的行走在今天车水马龙的都市人群里,他一定不会如此地从容且无动于衷,不过,这倒不由让我想起了卢辅圣笔下的那些古代高士形象,无论是他早年画的那些情景高士,还是后来的巨幅头部特写,无不显示出一贯的清绝高古、超然远俗,相比于那位扮成屈原的现代艺术家的故作镇定,卢辅圣这种执着或者说是特立独行的艺术气质倒是真有点“八风吹不动”的味道。人们在面对他的作品时虽然不至于会有在大街上碰到屈原的莫名惊诧,但会感觉内心尘封已久的古典之弦被轻轻拨动,且余音绕梁挥之不去。

其实,很难说卢辅圣是一个传统型的艺术家还是现代型的艺术家,就连他自己也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文人高士的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但是古代文人的某些品质要素仍在继续影响着今天的知识分子,卢辅圣就是这样的一位有着浓郁古典情怀的学者型艺术家,所以在他的绘画创作中,对古代士人所体味过的那种旷远洞明的境界有着别样的兴趣,但是在美学上,却始终是透露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对历史与生命本体的思索与探求。

从上世纪80年代起,卢辅圣开始创作带有古意的人物题材——高人、逸士、士夫、仕女。最初,画中的人物是有特指的,他们往往被置于一定的场景或情节之中。但是,随着画家创作观念的逐渐深入和成熟,我们便很难再在他的作品中读出人物的具体身份、时代或是故事的情节。这一类作品以他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创作的巨幅头部特写为代表。作品往往是两三米的尺幅只画人物的半张脸,画面上看不到惯常的社会学意义上的叙述,甚至在语言表述上,也刻意地淡化了量感、质感、空间等环节的处理。那些夸张的,甚至近乎怪诞的人物头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突出了一种更为理性的提炼与思辨色彩,蕴涵着画家对历史与人文的深切追问与关怀。同样地,他也创作仕女和花鸟,甚至于传统绘画中的牛马畜兽题材,亦总是摈弃浮华,去掉了琐碎的背景和象征的外壳,只在画面留下单纯的物或人。

卢辅圣的作品给我们呈现的总是这种静谧的、非古非今、亦真亦幻的境界,画面的某些语言、某些形象似乎与传统艺术有着密切的渊源,最终呈现的却又完全是另外一种意象,在这仿佛消逝了时间感的世界里,寄托着画家对纯净的、人文原初境界的向往。有趣的是,在2000年上海美术双年展上,他以硕大的高士头像为母题的《九域》系列作品,被安排与当代的观念艺术、西方的土著艺术并置,令人意想不到地产生了一场很有意味的“对话”。在这场对话中,我们看到,尽管卢辅圣的作品已经被抽离出了传统的文化语境,但是他却以作品特有的一种无执故无失的从容,恰到好处地诠释出一个现代人对古典精神的积极超越。在我看来,这种超越恰恰是将古典精神的过去与现在连接了起来,其中包含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对历史的充满温情与敬意的观照。

近年,卢辅圣十分专注于山水题材的创作。自然山水的种种奥妙在这位谙熟中国绘画史上的风格传承与文化递变的学者型艺术家手里,被落实到了一种极为质朴纯净的艺术形式之中。有很多人在他的山水画中读出了上古晋唐山水的神韵。的确,他的山水画那种舒缓平易的格调、简约单纯的形式,给人以“取法乎上”的惊奇,它们几乎完全抛开了绘画史上近千年来层层递演着的山水创作程式。比如在笔墨上,主动地远离中国山水画在宋元以后逐渐完善起来的,已经成为一种表述定式的那一套皴擦点染的抒情写意技巧,转而采用晋唐人物画中的高古游丝描,以及山水画诞生初期那种空勾无皴、色彩的烘染平涂结合的表现方法。又如在置景和画面的经营上,将山水中的房舍、路桥、草木等一切点缀之景一并去掉,仅仅留下了一些隐隐约约、似是而非的山水符号。这些复归于简约平淡的山水画面,既巧妙地对应了“上古之画,迹简意淡而雅正”的古典理想,同时也构造出了一个具有现代诗学意味的静穆、苍茫、洪荒的世界。

他这种对于晋唐山水艺术语言的发见和运用,很容易使人将其与一种托古开新的变革观念联系起来。然而在我看来,其主旨并非形式上或审美上的托古开新。在那质朴轻淡而醇厚含蓄的形式之后,隐含着画家一贯注重的对山水中的自在、自然、无为而为的永恒性的发掘与阐发,以及艺术家对虚静浑融的美学境界的追求。这种美学追求又恰恰契合的是中国山水艺术的原初精神——在沉潜玩味中澄怀观道。这也许是卢辅圣山水画中的古典神韵的深层美学意义。

尽管卢辅圣的绘画总是能以别开生面的形式和意境给我们以启发,但绘画对于卢辅圣本人来说却更多地呈现为一种操作的状态,是生命痕迹的自然流露以及自我精神净化和释放的过程。所以我们很少看到他在创作上专注于推敲某种技巧或形式上的完美和精妙绝伦,而更注重一种思维的映现和感悟的发抒。生性静笃善思,对传统文人画的价值、观念和图式有深刻研究的他,更能理解和认同一种栖形感类的精神和含蓄雍容的品格。这使他的画在总体上呈现一种阴柔的审美性格:舒缓幽冷的格调、恬适疏旷的趣味、静穆苍茫的境界,这正是他静观的人生的真实写照。

身兼学者、画家与文化事业管理者多重身份的卢辅圣,显然没有他画笔下的陶渊明那种完全摈弃俗世、身心放松的客观条件,但是也没有类似屈子行走于现代都市的焦虑,他的艺术创作至少可以证明,一个睿智的艺术家完全有能力把真正的古典情怀用一种恰如其分的具有现代感的形式表现出来,而不是时下那些早已让人审美疲劳的徒具古典外壳的“身为形役”式的机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