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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雕塑家的吨位:她经历了伍尔夫,也经历了海明威

时间: 2014.11.19

姜杰野心勃勃,正当被人比作这个或那个女性艺术家时,她悬挂起海明威式的强悍之作。

姜杰拒绝解释新作品。“天开了。”她简单地说。男人们只好对她进行揣测。

 “这是一个观念形成的思想活体,还有一个巨大的颠覆,是一个割礼,是阉割。”诗人欧阳江河说。

“那天有人说这个好像蛇,但不是有活力的蛇,属于生命后期。它跟一种腐败非常有关,可能是某种政治、性交易或者强奸的东西,它可能跟一种爱情有关,诸如此类。”艺术批评家尹吉男说。

“我想到裹尸布,这里面透露出很多美学的东西,一层层裹着实体的感觉很自然流动,里面有西方基督教的解释内容,也可以联想到汉代马王堆。”雕塑家展望说。

“姜杰过瘾了,全部都用上了。”雕塑家隋建国说。

姜杰到底做了什么?

大蛇、铁钩子、裹尸布?

2014年年底,历时9个月,姜杰新作《大于一吨半》(实际上接近3吨)终于悬挂在上海浦江华侨城的展厅。

在“上海浦江华侨城十年公共艺术计划”的第八年,受邀参与的姜杰决定要做一件颠覆性的东西,这意味着她必须铤而走险。

直到开幕的前一晚,来参加开幕式的嘉宾还不知道姜杰做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得到的宣传材料上是一幅经过设计的海报,只隐约可见褐色的皮肤纹理,另外作品名提示这是一件体量巨大的作品。

第二天一早,姜杰穿着皮靴马裤,束一条粗皮带,像戎装的川岛芳子,大步走在第一批观众前面。展厅垂着窗帘,像一个练功房或小剧场,作品用铁钩子吊在高高的天花板上,看得肉紧,但射灯又把它照得如梦似幻。

观众有点懵,因为这跟他们所知道的姜杰不太一样,以至于不知从哪看起才好。有人远远地盯着铁钩子,有人走近了拍雕塑上染色的纱布和花边,有人溜到墙边去看制作草图。

做“婴儿”和“粉红芭蕾鞋”的姜杰,做了一个巨大的、疲软的男性生殖器。

“这个方案出来以后,我可以很坦率地讲,最开始我很怀疑。做这样一个男性生殖器,很容易符号化、概念化,这是最致命的弱点。你把握不好,这个作品就是一个失败的符号。”浦江计划的总策划人黄专说。他跟姜杰打了20多年交道,信任她的写实功夫,但对这么大的变化没有把握。

这一次,姜杰涉及到“欲望”,制造了景观,在时代与想象之间,她选择了前者;在逻辑和直觉之间,她选择了后者。展望说这件作品“既不完全是超现实主义的,也不完全是写实主义的”,她的“不解释”引来了很多讨论,不过,观看一件作品,不能光是理性地去听关于作品的意义,而忽略了作品本身的视觉感受。制作本身产生的视觉冲击力是毋庸置疑的,在符号之前,姜杰首先交出了一件触动神经的雕塑。

姜杰生猛,但绝不是一个妖孽。

一个女人在2014年的中国搞创作,竟然没有柔情,没有物质,没有抱怨,好像急之国的巨浪从来不曾将她卷入中产生活的漩涡。

有人说她是中国的路易斯•布尔乔亚,但她并不是。布尔乔亚是心无完卵的破碎之花,而姜杰的命运则完整充足。从1984年以来,她就身处学院之中,并有幸福的家庭。

姜杰接受采访时曾说:“工作是工作,家庭是家庭,不要将工作和家庭的事情混淆起来。”道理没错,但丈夫西川依然打飞的在京沪之间当天来回,只为参加她的研讨会。而在她的作品中,也有一种古典美学和当代观念互相矛盾产生的悖论性和诗性。

1981年,女雕塑家张得蒂得到一首艾青赠送的小诗,起因是她为诗人塑造了胸像,“延长了寿命”。这样的佳话在今天以另外的方式延续,诗人更愿意扮演缪斯而不是模特的角色。

某种程度上,姜杰的境遇有点像弗吉尼亚•伍尔夫,有完好的私人生活,也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如美国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所言,“并非意指一个人独自潜心研读之所,而更多是指一种环境”。在此环境中,姜杰以幻象和比喻替代了现实情欲。在相对狭窄规律的日常生活中,姜杰野心勃勃,正当被人比作这个或那个女性艺术家时,她悬挂起海明威式的强悍之作。

“这是我所有经历的集合。”姜杰说。

姜杰转型了,她不再是“肖淑娴”的母亲,而是一个大女人,在酷夏的正午为3吨重的男性符号装饰花边;姜杰又从来都没变,她留意那些最微妙的生命痕迹,对脆弱的、易逝、疲软的人、事、物爱不释手。

姜杰生猛,但绝不是一个妖孽。

中国当代艺术必须和中国社会发生关系。

如同所有女性艺术家,姜杰拒绝将自我意识归因于历史的制约,即使直到今天男权思维还在对女性产生无休止的影响。对于男权,她一点也不愤怒,甚至回避女性主义的概念阐释。但即使不谈概念,她的作品中还是释放出一种持久的女性主义,因为女性主义之于她不是思想的混合,而是对现实的领悟。

姜杰更加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她是艺术家,并没有必要缔结其他契约。她给观众的是被视觉撞击的乐趣,犯不着降格为一目了然的判断。

制作精良的男性符号雕塑,显示了一种手艺如何与它所处的世界达成一致。它表达了社会现状,既可以被命名为“大于一吨半”,也可以叫做“经济增速”、“屌丝”、“传统媒体”,等等。它挂在哪里,就与哪里的环境形成对照和呼应。尹吉男甚至建议这件作品进行全国巡展,每到一处就改一次作品名,以便跟环境发生关系。

迅速变动和刺激,是这个时代的主题词,如果你安于现状,那环境会令你痛苦;如果你想创作出伟大的作品,那么生逢其时。在制作如此争议性的作品时,在十位艺术家同台时,姜杰一定也怀有竞技之心。

谈到为什么要做“上海浦江华侨城十年公共艺术计划”时,黄专说:“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一定要和中国社会发生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当代艺术唯一的一个问题。”能不能解决好这个问题,将是中国艺术家能不能得分的关键。

文/新周刊•孙琳琳
图/姜杰工作室

众说姜杰新作

欧阳江河:“在这之前我们放大尺寸的都是脸,但男根是私处,是不能掏出来亮着看的,结果姜杰这个颠覆很厉害。中国形象原来是中国脸,而且是坏笑,中国男根其实也是笑,黄段子的笑。中国系列已经从脸到这里了,这个变化也是颠覆性的。”

尹吉男:“好的艺术家应该是利用资本表达资本不能表达的场域,利用体制表达体制不能触及的话题,利用艺术反思艺术不能反思的问题,这是对艺术的凝练。”

隋建国:“钢丝绳延续到天棚的钢架上去,缺席的主体已经在了,就是这个房子。这时缺席的女性也是存在的,当然是个体的女性,不是共性的女性。”

展望:“艺术家感兴趣的不是简单地用钩子弄,是用钩子弄那个皮,皮脱离了软骨吊上去的感觉,这种感觉是触动神经的,这是艺术家比较感兴趣的细节。”

谢有顺:“那个钩子的应用,我个人觉得很震撼,第一直觉就感到钩在肉里面的残酷性。我感觉到钩子有一种对力量,对生命意志,对那种状态的挽留。

朱朱:“纪念碑往往是垂直的,姜杰这个是倾斜下坠的,有一些我很难从雕塑里体验到的质感,首先打动我的是湿度,还有和空间的关系。”

刘礼宾:“我来之前还以为是女性生殖器,一正一反,形状差不多,正好是一个实体的存在和一个虚空的管道存在。”

杨庆祥:“我刚才站在那里,围着看,找不到一个看点,我可以观看这个雕塑的点在哪个地方,这个雕塑本身构成了混沌,这对我们是一个挑战,如果这个看点不在我们怎么看这个东西?”

金理:“我看到的是一条龙,特别是第一眼看过去。我走进去看到顶端有一个头部垂下来,我把这个想象成中国龙的胡须。一个龙在起伏,腾在半空,身上有铁钩,抵达神经末梢的痛楚感。这个铁钩把龙的身体钩住,这是一种悲剧感,通向一种崇高。”

黄平:“这个作品非常精彩的东西是铁钩,铁钩的意象是无名的历史暴力,这个主体是不可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