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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让,不辞,不歌”——陈传兴《未有烛而后至》摄影展自述

时间: 2015.4.2

白日炽热旷野,渐行渐远消逝在远方无尽路途,陌生旅人家族,奠祭亡者,一条分隔冥界与人间的曲折山路和白茫茫蒸发逸散的荒草野坟。留不住的人和世界风景回映不在的另一世界。没有透视黑洞,蔓衍如草的黑线,未断的冥界脐带联结此在和无限。

你在哪里?未尽的暗影,等待奥菲引路与拯救,却被不期然的回望溶蚀,允诺与责任全被不完全的爱恋欲望所摧毁,你在哪里?她是否在重坠回永夜的片刻,瞬间,哭泣,失声或微微细语,有人听见?他听见否?他在一个希腊雅典夜宴里被人嘲讽,未充足爱恋者怎么可能赎回冥界里的爱人,他的罪,不愿留在冥界长伴逝者,用自己的生命换回逝去的爱恋与恋人。最终他只能带回眼中暗影,永恒暗影和悔疚。命运用撕裂的暴力死亡惩罚对爱恋作出怀疑的他。为什么在冥界与人间的分界处,即将走出永夜,他却不能等待,急切回望,就是怀疑爱恋,而爱恋需凭借肉体方才为真?还是,等待与观看的不足时间?等待谁?谁在等待?等待观看?观看等待?等待伦理发生?

小镇照像馆,玻璃倒影重迭反复,覆掩住像机镜头,指向对街医院,疾病和新生,小镇的隐喻。灰朴朴静静滞亡在窗里,只有等待,被隔离的等待透明流动无人街景,没有事件,也没任何言说。不属于任何人的不知是否在观看的观看机械,世界在彼方他处。它静默,给予静默。

背后庭燎明煌闪烁,少年执烛立于暗夜长路等待未知陌生宾客,迟至赴宴者,夜未央露其冷。前导引路,指明位置,但不能指名,谁是谁。带路少年不是神曲里的弗吉尔,他没有言说的权力,他不是教谕者而是正要被启蒙教导的少年。夜宴的主人向迟到的宾客介绍已在座者,少年默然倾听等待宾客入座后,重复等待和引路;此即「少仪」,少年成长仪式,礼与伦理关系的学习和实践。未有烛而后至者,是迟到者,也是少年。举烛照明暗路他者,借此少年反身自照于静默,于语言生成之前的陌生迟到宾客颜面之前,他尚未是迎纳宾客的主人,他只是延迟的伦理关系见证者。

他举烛引路,等待暗夜口迟至的陌生宾客赠与光照,展开伦理道路。少年没有语言,不能直面陌生来者。立足内与外的边隙位置,联络明与暗。他即等待。「少仪」一套仪规,伦理仪式交渗美的发生。仪,礼的理性秩序和美的偶然。「执烛,不让、不辞、不歌。」烛火光照的伦理位置在于其应然责任,出现在言语和诗的取消,美的双重否定,明明暗暗闪烁不定的烛火。语言和诗的虚无礼赞。

等待,等待光,事件和现象。让光进入暗室,炼金魔法囚禁波动不止的光,碎裂成千万微粒,光的遗址,光的残骸,镀金描银如圣像等待重返世界,显露于光照之中另个囚所居停。等待流转,放逐游离诸种观望,再度沉入永夜,哀悼遗忘,记忆不在,重复再制无歌无言的孤独黑夜长照。无尽在无限。学习等待在镜与门之间的时间缝隙,迎纳陌生魅影群聚夜宴。

等待先于回忆,先于观看欲望,欲望观看。等待,时间的重量,时间的罪和羞耻,闇然渗入镜前他者,颜面、世界与事物。执烛者肃穆沉默立于白日长夜,抑止了任何情感可能,取消了语言权力和能力,不能吟唱者如何有诗?夏夜农舍晒谷场上,谢神献祭,没有酒神狂欢,秋收学戏念唱扮作重走人神之间无形祈祷之路,远越任何可计数的时间,朝向等待。诸神降临,时间季节和大地的对话,等待。卑微与悲悯的等待。一如丧礼中悲送亡的家人,哀泣伴随亡者,一场又一场的哀悼仪式剧场,重溯千年永别的无时间死亡秩序,像是为了召唤死亡而非对亡者的追怀记忆,记忆只是生者自我的语言和欲望,在死亡的片刻场景,悼亡场景中那是对亡者的不敬和羞辱,亡者已非他者,他是黑等待死亡见证,真实化之。死亡不属于任何人,即使曾有人说动物没有死亡,但死亡不可能被拥有。死亡不可见,那这些种种影像,叩问闇默,等待反讽。

将只是某种飘散空中烟雾,不会凝聚,也不属于任何人,消失不见为其终极命运。荒芜废墟,驿站和海船旅人,漂泊在城市夜街,稻田村野的流浪者,放逐荒岛罪犯和被忽略族人。偶然让我交错,面向无名的陌生人,也许有些名称班驳残留,那所谓曾经的方鉴斋、开轩一笑亭等等都只是空洞的时间痕迹,如同兰屿、艋舺地理标记占住地图方位一丁点而已。我能否再度召唤他们,从黑暗,从闪烁如星辰银盐海中,从永眠长梦中,离开长夜进入观看世界,放弃遗忘的幸福,碰撞再记忆的羞辱、变异、和批判?我有权力,还是我有责任去承担,而不是去存取再造它们?漫长等待我自己至今都尚未能理解的谜,它们在那里,在那里?嘲讽还是必然?

此刻,我祈请它们再现,响应我的无尽疑问时候,却是它们的银塑囚所崩解的终极时刻。不再有星辰银粒,震颤喷洒微点取而代之。不可见的数列,至上规定一切的惊惧颤抖,微微银粒星辰的黑夜礼赞不再,只有不安,恐惧的愉悦。它们会在那里?等待再度的偶然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