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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关于“画画”的言说——简述谭平的抽象艺术

时间: 2015.6.15

一百多年前,当康定斯基画出第一张抽象画的时候,他一定不会想到自己无意间开启了视觉艺术的一种认知世界和表达思想的全新语言方式。在摄影术诞生后,各种现代艺术流派倾尽全力逃离客观记录现实世界的原始功能,转而寻求视觉艺术独立存在的主观价值。而抽象主义的诞生,极其高调地宣告了视觉艺术可以不必为任何宗教、历史、文学和政治主题服务,视觉形式可以充分远离日常经验,完全彻底地为艺术而艺术不仅是可能的、可行的,而且是大有可为的。抽象艺术不仅是整个现代艺术发展史上的终极成果,更为后来当代艺术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立论基础,并成为日后观念艺术得以大行其道的重要理论基石。20世纪下半叶最著名的现代艺术理论家之一克莱门特•格林伯格在晚年把抽象奉为视觉艺术的最高境界,绝非心血来潮。

生于1960年的谭平,1980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在经历了扎实的学院写实训练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留校。在版画系的长期学习带给他许多独到的视觉熏陶和手工经验,尤其是对各类物质媒介的直接操作更让他领悟到视觉语言本身的奇异与精妙,他在1980年代后期开始创作的一系列强调肌理与质感的铜版画,令他开始越来越关注材料实验所造就的基本形式带来的抽象美感。1989至1994年,他获得联邦德国文化交流奖学金赴柏林艺术大学深造五年,获得硕士学位。在此期间,他经历了西方学院体系完整的抽象艺术训练,潜藏多年的实验精神和自由意志得以逐渐释放,进而让自己的创作风格从写实和表现最终完全走向抽象。这些特殊经历,更使他成为中国大陆第一位出身于西方学院体系的抽象艺术家。

中国大陆的抽象艺术实验,与肇始于1970年代末期的思想解放运动密切相关,并在1980年代中期席卷全国的“八五新潮”美术运动阶段得以崭露头角。但不容忽视的是,那一时期的抽象实验更多的意图是以此为姿态和工具,对当时日益僵化的美协和学院体系提出质疑和反叛,涌现出的绝大多数作品基本上都是策略性和临时性的。今天,当我们回顾这一时期的作品时,看到的大多是对西方抽象艺术诸多经典的直接模仿与复制,其艺术语言往往没有成熟度,创作观念也普遍缺乏自足性。谭平在1980年代末期到1990年代初期在德国游学的五年,正是中国现代艺术的沉潜时期和其后当代艺术的兴起阶段,大浪淘沙后留下来的成熟个体,日后几乎都成了今天当代艺术圈的中坚力量。如果我们以谭平艺术创造的个人风格历程为视角重新回顾当代艺术在中国大陆发展演进的历史,就会发现谭平是一位在多次重要关头做出了特殊选择的艺术家,其特立独行的态度耐人寻味。在乡土、寻根题材风靡一时的年代,他选择了客观冷静的主观化风景;在装置、综合材料与多媒体实验生机勃发的时候,他坚守绘画本体不为所动;等到“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作为新一轮主题创作样板流行起来,他却完全转向了抽象……这些特殊而关键的选择持续不断地塑造着他的价值取向,最终成就了他独特的个性。

谭平迄今为止的艺术之路,按照主体(创作意识)、客体(表达对象)和载体(物质材料)的关系,可以大致分为“画它”、“画我”、“我画”和“画画”四个主要阶段。

第一阶段:“画它”(1984——1987年)

这是谭平创作的初始与起步阶段,是一个出身学院的艺术家对周遭世界的反应与表达,静物、风景和人物等主题既是对学院语言训练的发展和延续,而冷静客观的态度、简洁质朴的叙事方式以及越来越倾向于形式主义的造型语汇,却也开始成为他最终脱离学院写实体系的开端。这一阶段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谭平借用各种习得的视觉资源所进行的丰富尝试,他在不同的作品中运用了写实的、诗意的、隐喻的、象征的、叙事性的、符号化的语法,版画和油画创作并行不悖。这一阶段中,“它”(即“他者”)的地位是相对突出的,创作主体的个性比较模糊,物质载体并不是特别稳定,所表现的客体内容也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

第二阶段:“画我”(1987——2003年)

这个阶段是抽象创作的开端,起始于版画和素描,最终在油画布上完全发展成熟。借助一系列色块、线条、黑白关系、空间秩序的重叠组合与各种物质载体的实验,谭平在画面上开拓出纯粹而空灵的视觉世界。创作语言和手法的逐步明确,对他来说是一个基本问题得以解决的重要象征,以1990年代初期一系列纯抽象的铜版画为标志,他彻底告别了写实与表现,全部创作指向已集中到视觉探索的朴素目的上来。开始纯抽象创作后,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被取消了标题,代之以《无题》、《素描》或纯粹的作品尺寸数字等没有任何指涉意义的文字。在这一阶段,谭平的主体意识已经明确,“自我”的地位越来越凸显出来,作品的物质载体呈现出日益强大的创新能量,所表现的客体主题也逐步走向形而上和精神性。

第三阶段:“我画”(2003——2013年)

经历了父亲的病痛与治疗,谭平第一次对癌细胞的形象有了切身体验,在此前后他的画面上开始大量出现各种圆形线条和一系列圆形变体符号的复杂组合,他开始以书写性的笔触和色彩直接画出对生命和时间的感悟。在视觉形式上,这种感悟体现为对画面表达方式的全面调整,涂绘、叠加与覆盖行为的循环往复成为这一阶段谭平油画创作的突出特征,许多作品的最终视觉效果是被覆盖十次以上的结果。在与油画交错实施的版画创作中,谭平还开始了以单幅作品占领大型空间的尝试(《+40M》、《-40M》,2012年)和与绘画有关的观念实验(《一杯》,2011年)。在这个阶段,谭平更重视主体意识与客体内容的深层次结合,“自我”和“叙事”是高度统一的,物质载体在稳健的实验中继续发展。

第四阶段:“画画”(2013年以来)

以主体、客体和载体的对应关系来看,谭平的创作历程可分为四个阶段,而从进入纯抽象的形式语言算起,谭平个人风格的演进则可分为三个重要方向:从起始于以涂绘和覆盖为主的形式语言,经由对线描和书写性的充分强调与重视,最后达成了涂绘和线描同等重要的平衡。“画画”这个阶段最初始于2013年以来的一系列木炭条素描,而后成功地实现在画布上,是谭平最新的转型,这一时期的作品打破了他此前对画面每次进行全面涂绘和覆盖的习惯,笔触和色块更加随机性的、不确定的排列组合,画面在不断割裂和重组的过程中达成了面与线、形与色、空间与时间等诸种因素的全新互动与平衡。这个最新阶段的出现,象征着主体和载体的完美融合,“绘画”和“自我”已经达成物我两忘的境界,画面所试图表现的客体已不再重要,并处在渐行渐远的趋势中。

从开始纯抽象创作以来,谭平的风格就带有探索视觉艺术基本语言的特质,对各种材料“物性”的把握能力也极为出色,随着时间的演进,这一特质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他后续的大量创作中。二十多年来,他试图以追溯源头般的态度回到绘画的原初目的,从而还原自己当初学画时的初心,在纷繁变换的时代背景下找回自己当年爱上艺术的那个原点。借由这种态度,他持续不断地望向绘画的深处,在一遍遍不断的涂绘与覆盖之中,他在试图表达可见与不可见的极限。那些被时间反复覆盖着的画面,那些在画面上被不断叠加起来的时间,都是重叠之上的瞬间与永恒,如平衡宇宙般的神秘。谭平的新作是对自身视觉表达的一系列破坏、颠覆和调整,并以更为直接了当的态度实现了创作心理和视觉形态的转型。从“画它”、“画我”、“我画”直到“画画”,是一个不断追寻绘画本义的艰辛路程。“画画”这个阶段的出现,充分展现了谭平强调视觉原创与形式完美的努力,在这种努力的过程中,他持续地追求着纯粹、独立与严肃的趣味,不断地丰富着艺术观念的深度和思辨性,以孤独而坚忍的姿态,拒绝着任何平庸媚俗的可能。而上述这些特征,也正暗合了抽象艺术的根本使命。

抽象艺术在中国大陆的发展历程是相当坎坷的,如今看似热闹的市场关注很容易令人忘却那些曾经多年坚守抽象的个体所付出的艰辛。回首来时的路,我们可以看到在当今的众多抽象艺术家中,上海的丁乙与北京的谭平是非常突出的两个优秀个案,二人年龄相仿,介入抽象艺术创作的年代也极为同步,在艺术风格的“变”与“不变”方面,两个人也有诸多相似之处,一旦选择抽象,他们都坚持了二十多年。丁乙在个人色彩异常强烈的标志性风格建立之后,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以一个看似极其单纯的视觉符号为起点开拓出浩瀚的空间,他作品中保持着简约和繁复的对峙,是“理性”、“冷峻”和“酷炫”的结合。而谭平在视觉创造、观念探索方面所做出的持续努力,让他的作品中持续释放出令人印象深刻的生命活力,用更形象化的比喻说来,他的作品中一直散发出一种更为亲切、明显的“物性”、“手感”和“性情”。在中国大陆的抽象艺术家中,谭平与丁乙堪称一北一南最典型的两个代表人物,他们多年来倾心构建的个人艺术脉络最终造就了个性迥异的风格,共同为中国当代抽象艺术的发展做出了难能可贵的贡献。

李旭  2015年5月3日写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