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0年是中国高等美术教育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年，中国美术学院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敢为人先，与时俱进，面向海内外招收首届中国画创作与理论研究博士生，以弘扬中华优秀文化，从此拉开了实践类博士的培养序幕。一时俊彦，雀跃报考。而当时中国美院国画系硕士毕业生丘挺则是唯一同时被南北两所美院录取的考生。他思维再三，决定离开学习多年的杭州，来到北京深造。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丘挺博士已成为中央美术学院国画学院的骨干教师，也是当今中国画教学领域内唯一有中国美院、清华美院、中央美院三所高等美术学府学术背景的人才。广采博搜，厚积薄发，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他山水画创作与研究的汩汩不断之源头活水。
除后天“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勤奋努力外，丘挺还得益于“自然天授”，即他出生在具有浓郁书香的文人家庭，父亲为深圳大学教授、诗人丘海洲。古云：“诗是无声画，画是无声诗。”诗歌与绘画的相辅相成，即诗有画意，画有诗情，诗画相济，一直使文人画成为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艺术，畅神养性，历久弥新。丘挺的诗风家庭，使他在绘事上获有先天的灵感，宛如明人董其昌所说，具有“生而知之”的“气韵”。幸运的是命运让丘挺将这“不可学”的气韵得到了发挥的机会。
从岭南到江南，再从江南到北京，丘挺一步一个脚印，经历了令人羡慕的习艺历程。正因为视野开阔，让丘挺明白博士学位只是习艺的阶段成果，教授也非学术顶点，只要步入从艺之路，就学无止境。因此低调的他，出示近作，谦逊地登门请我批评。展观后我感到具有烟云变灭之妙，静穆清绝之雅，书卷气扑面而来，不禁喜曰：古意新韵，悦目舒心！
（二）
丘挺之作让我最感动的是具有优秀传统章法，有古意，树石云水、舟桥屋舍、嶂峦崖岭，顾盼生姿；水墨基因，跃然楮间，图像语言，丰富生动。众所周知，绘画既然作为造型视觉艺术，必然是以图像来感人心旌的，无论文字语言如何天花乱坠，作品图像才是最好的说明。因此我常常告诫学生说，“当画家是最难的，作品最为直白地让观众能在数秒钟内就能感受到心灵是否舒适，有否感动；佳作养眼舒心，往往让人注目再三，不忍舍去；劣品败神损目，令人不屑一顾，避之唯恐不远”。这固然与欣赏者审美水平有关，但缺乏基本功的欺世之作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历代画史已有很好的说明。如五代董源《潇湘图》，宋代范宽《溪山行旅图》、巨然《秋山问道图》等，勾勒皴染开合有度，墨色线迹生发自然，或敦厚华滋，或伟岸轩昂，或萧远淡泊，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
故尔唯有基础扎实，落笔挥毫意在笔先，笔性墨韵由衷而发，方能将生动的笔墨气韵与高雅的胸中丘壑从容地和盘托出。丘挺的笔性甚佳，枯中见润，淡中取厚，在中国美院求学时已打下扎实的基础，以往卓鹤君教授曾多次向我讲起。此番阅画，山有势而逶迤，水有脉而萦回，云树掩映，屋舍起伏，可登可涉，可游可居，生趣盎然，不觉信然。如婺源写生系列，溪流潺潺若有声，老树槎栎如迎风，滩草参差起婆娑，涧石纵横阻清流；再如皖南写生系列，浮云飘逸屯深谷，岚烟迷蒙锁村舍，水漾波光起涟漪，道间行人自从容。虽为写生，却是最见笔墨基本功的项目。他将婺源、皖南山乡的宁和、天真、秀逸、朴拙的真性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洋溢着农家村落的旷达野趣，传达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闲适雅致，吐露向往桃花源般的宁和无争。图上那层层的晕染写迹，使山乡的变灭烟云、波光水影皆有灵动之韵、深远之妙，生机郁勃而百看不厌。
（三）
元人赵孟頫曾云：“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何益！”丘挺之作，汲取古贤丰富的造型，笔简墨妙，线条流畅而劲健，转折大方而多变，毫端松放自由，下笔肯定稳重，有宋人云山寥廓之气，元人林木朴野之象。然而丘挺并不止于此，对于有考察世界多国艺术经历的他，所写山水于古人浑穆放率中，更多雅淡设色之妙，光影流布之巧，思古融今，别具一格。如婺源写生之《双溪书院》、《官桥写生》，莫不透出淡彩与水墨氤氲的鲜活感觉，那油菜黄花、新柳绿嫩、春水波光、老屋窗棂，敷以淡色，若隐若现，冷暖互见，反令人心清思朗，恍入造化佳境，并非目眩脑残。这正是丘挺的高明之处，看似不经意，却是深思熟虑，浓淡有度，疏密有致，晕染有方！村落丘壑更多了些许色韵起伏的活泼生机，以及绰约缥缈的浪漫情思，可观可赏，可止可安。
丘挺的另一高妙之处在于对山石皴法的变异求新，虽然依旧是线条，依旧是石分三面，却没有斧劈、披麻、解索、荷叶等套路，而是以浓淡多姿、富有水痕弹性的线迹，如雾若风的肌理，化刚为柔，全面铺开，以藏代露；用写的笔触趣味，构成多重的丘壑轮廓，以皴擦晕染及复笔块面来增强山峦崖石的立体明暗与凹凸质感，间或辅以淡逸的赭石、花青，甚至深蓝，让山体呈现峥嵘的气势。他尤注意构图中山石的整体感，恰如明人《画旨》所云：“运大轴只三四个大分合，所以成章。虽其中细碎处甚多，要之取势为主。”所写山水，既有笔气、墨气、色气，又有气势、气度、气机；静中孕动，动而不板，烟云变幻，虚实相生。如《山外之山中（一）》，甚得山水情性，写出了雄奇豪迈，写出了壮阔浩然，寄托了对恩师张仃教授的怀念。又如《青龙峡写生》，写出了敦厚朴实，写出了从容坦荡，表达了对自然的感恩。再如《苏堤雨霁》，写出了迷蒙婉约，写出了浪漫悠远，抒发了对江南的眷眷情思。而中国画造境的浓淡、黑白、大小、多少、疏密等辩证审美法则，如诗似歌的韵律，悠扬而自然的起伏于楮间。
读丘挺的画，还能感受到冉冉欲堕的云烟岚气，活泼迎人；感受到浑穆多姿的远山呼唤，寥廓入云。无论是古刹风物，还是潇湘水云，他笔下的地南天北，云山沓沓，烟水澄澄，皆弥漫着中国画特有的水墨韵味，颇有元气淋漓障犹湿的滋润感。即便是石骨峥嵘、危崖峭壁的《浮云山居》，那林壑之中亦吐露着墨韵的芬芳，浸透着云水的湿润，清新之气扑面而来，这既是大自然的山林华滋之气，更是画家胸中的清雅逸气。如果说宋人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呈现了雨后江山的迷蒙广阔，而至明人董其昌一变为浑屯空阔，那么到了丘挺笔下，又一变为绵远深阔，云烟森屯，逸气纵横，展示了夏雨将歇时云气蒸蒸的美丽，变幻莫测，令人心旷神怡。不过丘挺并非逸笔草草的墨戏，而是精微之处见精神的壮物造境。他的以写代染之功、绵远深阔之变，还及乎其四季山水之中、朝晖夕阴之时、风云突变之际，如《隋塔》、《玉兰花开》、《山川乡缪》等，有的似晓雾回收，有的如暮蔼初放，有的似山岚穿岭，有的如浮云掠空，笔精墨妙，巧思叠出，富有烟云变灭的生动之韵，应了宋人“云烟为山之呼吸”的画诀，故而有蹊径奇怪的传神之胜。
（四）
丘挺借丹青传达了山水的华滋逸致，吐露了向往天人合一的宁静之境，赞美了自然山川的万千气象，表达了浪漫的诗歌情怀，抒发了高雅的乾坤清气，倾诉着烟云供养的愉悦。他用心尽力地探索，并伴随着美妙的音乐、文史哲佳作、周游四方所得来提升自己的审美修养。绢素之氤氲水墨，让他醉心不已，有时走笔入魔，忘乎所以，竟有形容枯槁虚脱之感。而回过神来，对图映心，则欣喜惊诧自己会在全神贯注中写下了那梦幻般的美景，让笔下山川契合他最有诗情的灵感，妙手偶得，自然天成。这就是丘挺乐此不疲的原因所在，解衣盘礴，笔底生风，神游造化，天马行空，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正因为他追求的是山川的高雅精神，是天人合一的心境契合，是比德抒怀的文化意蕴，乃能不断求索，吐纳古今，尝试在自己的笔墨形态中不断地注入新的精妙元素，以形写神，抒情益寿，为自然山河立传，为美术史留下时代佳作。这使我想起了黄宾虹先生，他以“黑密厚重”写出了祖国山川的浑厚华滋，阐释了中华民族厚德载物、堂正浩然的内美。宾翁的山水让我感到艺术的拟人魅力，仿佛一位心地善良、品德端正、营养丰富、阳光健康的人，其面色自然红润丰腴，神色自然坦荡从容一样，内美其里，外美其表，表里如一，容光焕发。宾翁写出了山川的博大雍容，道出了中国画比德的内涵，诚如傅雷所评“曲高和寡，老当益壮”。丘挺的山水也写出了大自然的精神：无欲则刚，有容乃大，吐纳万象，逸气纵横。故而云烟变灭、气韵生动以见其外美，清刚质朴、浩然堂正以见其内美。丘园养素，平淡天真，超凡脱俗，雍容大度，可谓得其所哉！
这在丘挺《西山岚色图》长卷那“烟云迷远”之意中尤见真切。京城虽气候干燥，不如江南湿润，但亦有胜似江南之处，唯有寻幽探胜、痴情山水者得之。丘挺曾多次赴西山八大处写生，因能领略寺塔依山的古雅犹存之韵，感悟溪涧清流的泉源金石之声，窥见奇松古柏的错落飒爽英姿，触摸林岚野气的滋润流布漫衍，迁想妙得，烟云迷远之意独融于心而应于手，形诸绢素，清高旷达，逸气自然而起，非他人所可梦见也。
大自然美不胜收，不可名状，但也不轻易示人，只有懂得欣赏山川性灵的人才能与之有缘。这又让我想起了黄宾虹，他笔下的晨山、暮山、夜山、雨山、雾山等等的精彩，有清明春雨润野之景，有惊蛰初阳驱露之景，有霜降秋月当空之景，有小寒冬雾将歇之景，可遇而不可求，格物而能致知，大自然的浪漫诗性，自非常人可识。记得童中焘教授曾说，宾翁体悟大自然的种种奥妙、万千气象，乃有“中华大地无山不美、无水不秀”之叹，而成为“画之大者”，写出山水精神；但常人为俗务所累，无福分享受造化的精微怪奇，因此许多人看不懂宾翁的山水，也就不足为怪了。丘挺的《西山岚色图》还让我联想到独钓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想到了扁舟夜扣石钟山的苏子瞻……
（五）
丘挺笔墨语言的精微、厚重、真实、丰富，源自于天赋、勤奋，源自于虚心好学，源自于对中外优秀传统文化的不懈汲取。他深知唯有丰富的学养，方能下笔如有神助。如他注重“书画同源”的古训，习字以养静穆，学书以修文雅，摹碑以育天真，临帖以增德泽。他有习字的童子功，并延至于日课，天天使自己保持在传统文人的生活氛围中，让阅读、书写、题跋、创作成为常态，毛笔的挥洒自如，已成为他身怀绝技之本。又如他游历欧美等地，寻探古希腊雕塑之俊，欣赏荷意油画之雅，感受德奥音乐之妙，体悟英法文学之美，领略日本建筑之古，从西方艺文的精神气象中汲取出自灵魂深处的优雅，激发对浪漫主义的共鸣，为启发自己的创作灵感增添正能量。
丘挺还爱好古书画文物的鉴赏，又努力用优质的笔墨纸绢及颜料进行创作，与古为徒，精益求精。因此丘挺作品中充盈着书卷气、浪漫趣、古朴风、典雅情，而且还洋溢着担当国画发展、弘扬民族精神之责的士夫气。
看到年富力强的校友丘挺，正努力将真性情与山水情合二为一，并为自己能捕捉到山水的雍容之度、彻悟之象而兴奋不已，真让我为他高兴点赞！烟云供养、自强不息的丘挺，再次让我想起了黄宾虹的名言，他说：“长生之义有二，一种是人的生命，一种是民族与国家的生命，艺术是最高的养生法，不但足以养中华民族，且能养成人类的福祉寿考也！”我谨录此句作为本文的结尾，并与丘挺博士及读者诸君共勉！
任道斌
2015年4月于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