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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水泊:我的恩师贺友直

时间: 2016.3.18

“惊悉我的恩师、一代连环画大师贺有直先生今晚驾鹤西去,不胜悲哀…… 昨晚散步还路过先生在巨鹿路的家,本想春暖花开时再去给您送黄酒……”

2016年3月16日晚上八点半,我收到了一位友人的微信:贺友直先生在一个小时前病逝。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惊愕不已!我认定这是一个误传,因为每次见到先生,他都看似身体尚可,而且总是一如既往的谈笑风生,但随之多方发来的信息证实了这个噩耗。于是我开始责备起了自己,为何昨夜途径巨鹿路695号没有去敲老师的家门?

我这条微信发出去以后,很多熟悉的师友和不熟悉的网友都表达了他们的追思和哀悼。我忽然意识到,贺老师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他不仅高寿,而且被所有知道他作品的人所爱戴!想到此,我略感释怀。

贺友直先生1922年出生,祖籍宁波。他自称是洋行的学徒出身,从未读过大学,但他师从何人又如何练就了一身好画功,却似乎无人知晓。他从27岁开始画连环画,一生创作了上百本连环画作品,代表作《山乡巨变》被誉为中国连环画史上里程碑式的杰作,曾经被无数的艺术家当成范本,人们把他称为一代宗师!

第一次见贺老师是1981年的春天,作为一名考生我忐忑不安的走进了中央美术学院连环画专业的考场,而面试的主考官正是贺友直,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那一年,中央美院只有美术史、国画山水、连环画和年画等四个专业招生,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报考连环画,除了在军队当文艺兵画过幻灯外,更主要的是我想成为贺老师的学生。贺老师操着一口不太容易听懂的上海普通话,问了我两个问题:为何喜欢连环画?假如没有被录取做何打算?他的语气蛮严肃,没有丝毫认可我的表情,这让我对自己能否考上产生了怀疑。幸运的是,不久我收到了中央美院的录取通知书,成为了第一届连环画专业的本科生。

贺老师以文化部特聘教授的名义从上海滩来到京城主持中央美院的连环画教学,我则如愿以偿的成为了这位连环画大师的弟子。记得他第一次在美院做讲座那天,教室里座无虚席,连过道和窗台上都坐满了人。贺老师的开场白幽默之极,他说自己是37届毕业的,我们都在猜想是上海美专?苏州美专?国立艺专?结果他却说:我37年小学毕业。下面顿时哄堂大笑,谁能想到,中国最伟大的连环画家居然只有小学文凭,太不可思议了!

贺老师和师母住在中央美院学生食堂旁边的二层集体宿舍的一处简陋房间,背后是嘈杂的东安市场。贺老师待我们如同自己的孩子,贺师母烧一手好菜,特意请我们全班同学来他们的住处聚餐,那是我大学期间唯一一次在老师家吃饭,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上海菜的味道。

贺老师为了带好我们的毕业创作,亲自要求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他上课非常细心,除了亲手写好教学方案外,还会根据学生的创作选题给每个人都写一份指导意见。我当时的选题是根据沈从文的小说《边城》和《萧萧》改编的连环画,为了让我顺利的去湘西体验生活,贺老师还特意给湖南的友人陈白一先生写信,请他一路予以关照。从湘西回来后,他送给了我一幅白描册页,上面是他亲笔画的江南古镇。 从贺老师身上,我看到了认真做人和认真做艺术的态度,这是我在中央美院四年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贺老师有一句名言:“在角落里做文章”,让我至今都受用。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把握细节,文学和绘画如此,电影更是要注意细节的表现力。他的连环画作品每一幅都可以成为单独的画面,而且画面的角落里充满了生活的情趣。他不懂得学院派绘画的结构和透视,却精于线条的疏密和韵律,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线描大师。贺老师说自己是个画连环画的工匠,但做一个匠人并不丢脸。

贺老师在90年代初结束了在中央美院的教学工作回到了的上海,我那时正在加拿大给国际著名的动画大师巴克先生做助手。那些年里逢年过节我经常会写信回国问候贺老师和师母,而贺老师不仅每信必回,还嘻称我为水泊兄。我至今还保留着一些他的手书。

2004年的春天,我来上海为我的一部纪录片搜集历史影像资料。82岁的贺老师亲自在巨鹿路和陕西南路的路口等我,分别十几年后他见到头发灰白的我第一句话就是:“你看起来比我还老哦!”从此他每次看到我都会说这句话。贺老师坚决不同意我请他们吃饭,他说师母做好了饭等我回家吃。那是我第一次拜访巨鹿路695号的贺家,一座普普通通的老民房,沿着木楼梯走上二层,不到30平米的家,被贺老师戏称为一室四厅:既是客厅、餐厅又是书房和卧室,难以置信一代大师和他的家人就住在这样狭小的屋子里。品着绍兴的老酒,吃着师母做的醉蟹,贺老师和我聊起了在美院的那些往事……

最后一次见贺老师是在去年的5月11日, 他那天身体不太舒服,所以不是很愿意会客。他告诉我,他把所画都捐给了博物馆,没有留给孩子,也没有换成豪宅,还是继续住在他的一室四厅。那天他在走廊的过道里打开了一扇小门,那是他的画室,一间只能容下一张书桌的地方,案子上还放着他未完成的画稿,他一生没有停笔。93岁的老人依然幽默睿智不减当年,他的记忆力超人,和我聊天时喜欢说几句英文,早年学徒时学到的那些英文词他居然一直没忘,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英文词是Nonsense(荒唐)。贺老师听说我来上海是为了筹拍一部关于上海犹太人题材的电影,立刻质疑我这个没见过老上海的山东人,能否真实地拍好40年代的老上海。他自负的说:“写上海最好的是张爱玲,拍上海最好的是王家卫,画上海最好的就是我老汉!” 哈哈,多么可爱的老顽童!我暗自说希望将来电影拍出来不会让贺老师失望。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恩师贺友直享年94岁……

2016/3/17于上海香山路15号

王水泊

奥斯卡提名导演、美国古根汉姆学者奖获得者、加拿大国家电影局导演、中央美院电影与影像艺术系创建系主任,其作品获得了许多国际电影节的重要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