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身体都是艺术热衷讲述的故事。艺术或表现客观世界或表现艺术自我，身体无疑是达此二者最敏感也是最直接的媒介和通道。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以科学的严谨、精确试图寻找一种最完美的身体，之后的艺术实践也都努力通过线条、色彩、结构、变形以表现身体的美。在很长的一段艺术时期，基本上也就是所谓“艺术史时期”，身体都是艺术表现的主题、对象，但随着各种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美学的、精英的、艺术的艺术逐渐过去，各种新的艺术方法、理论涌现。身体也从一个单纯的表现对象转换成一种艺术语言，一种有着多重意义的符号，在当代艺术中也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一般来说，身体作为一种表现语言介入艺术创作起源于达达艺术的即兴表演，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创作中的身体行动也会作为其艺术讨论的重要入口，法国艺术家伊夫·克莱因是行为艺术的先驱，他的作品《飞往虚空》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追求“存在于我们自身存在之外，但又永远属于我们的”感觉。行为艺术在六七十年代的西方达到一个高潮，八九十年代在亚洲开始大放异彩。行为艺术强调人最真实、最基本的感觉，质疑和挑战西方理性主义哲学中的二元对立理论。中国的第一件行为艺术由何人创造似乎还有待考证，但19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是中国行为艺术的第一次大规模亮相，也刺激了中国行为艺术的发展。在中国行为艺术三十年的发展历程中，艺术家何云昌或许不是最早接触的，但无疑是最执着，坚持至今的。

通过一些碎片化的信息获得，甚至是此次在今日美术馆展出的学术文献展，公众对于何云昌的艺术总是容易贴上“血淋淋”、“自虐”、“重口味”等标签，但何云昌的这种身体行为就是行为艺术，虽然并不是所有的行为艺术都是以这种形式完成的。

行为艺术作为观念表达的一种，旨在通过声音、动作、表演、情感等构成一个复杂的情景，并引发观众做出相应的反应与思考。虽然何云昌自己并不认为他的艺术具有一种“故事性”，而且认为“故事”只把人带到坑里，但观其艺术，在“触目惊心”的外在形式后隐藏着鲜明的“叙事性”。《一根肋骨》是观众津津乐道的作品，作品容易联想到《圣经》故事，上帝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何云昌以自己的一根男性肋骨作为项链，并邀请身边的女性朋友佩戴，这明显是以其自我形式复述这一故事，也映射他对于性别的思考。《抱柱之信》将自己一只手浇铸于水泥里24小时，这本身就是《庄子》中一个苦等爱人最终丧命的爱情悲剧：“尾生与女期于梁下，女不来，水至不去，抱住而死”。《预约明天》也是艺术家受一个悲惨故事启发而创作，贫困工程师只能买二两猪肉，肉贩一开始不卖，后听说其故事后免费卖给他两三斤，不料工程师回家后往煮肉的锅里放了老鼠药，一家三口吃下后全死了。这个故事让何云昌注意到还有很多深处困境的人没有放弃，现实的锋芒穿透他们的肢体，但没有伤害意志，这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意志刺激艺术家实施《预约明天》。

何云昌的作品具有一种“等待戈多”式的黑色荒诞性。他在《预约明天》中全身涂满泥巴，不停拨打断线电话30分钟，而且电话号码是随意编的，比如0000000，全过程历时75分钟。在《与水对话》中，何云昌用吊车倒吊于空中，试图用一把刀将河水分为两半，划的过程中，何云昌两臂开1厘米刀口，血顺手臂流入水中，30分钟后，血消融于河水2000年的作品《上海水记》，何云昌从苏州河下游用水桶提取了10吨水，然后运到上游四公里，再将水倒回苏州河，使其在流五公里，似乎是在顽固的反驳“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何云昌的这种非理性行为，给人带来感官痛苦的同时也让人产生一种永远无法完成的绝望感。这种反理性、反美学的行为也触发对人另一种真实存在的思考，福柯对于疯癫的考量，提供我们另一种思考文明的尺度，提醒我们用另一种参考去看待我们生活的世界。文明发展到今天，文明、理性、规则开始束缚我们，这种非理性行为正体现出一种质疑。

当代艺术以颠覆性的语言形式反对传统理性的艺术，同时也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艺术模式，何云昌行为艺术以身体为语言表达一种艺术诉求时具有一种对抗性，是一种个人弱小对宏大力量的对抗，具有一种“蚍蜉撼树”英雄色彩。以血肉之躯对抗爆炸的炸药，以一对百的摔跤，身体与高压水枪的对峙，通过各种力量悬殊的矛盾中突出个体的不屈与顽强，这也是个人价值与现代权力问题的思考。用何云昌自己的话来说，他们是一帮以身体、生命在做艺术的人，动用的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行为艺术在中国的文化场域中，总是夹杂着各种声音，观众观之也觉得这是一种博人眼球的“哗众取宠”，但何云昌持续坚持三十年，若为名，行为艺术才刚揭下“过街老鼠”的标签，若为利，行为艺术估计是市场回报率最差的艺术，那对于这种坚持，我只能说他是一个艺术家。

文/张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