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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洪亮:“东奔西突”——重读《卢沉论水墨画》并再版、展览说明

时间: 2017.4.8

对于20世纪中国美术史的研究及展览,近年来已成为热点是不争的事实。但总体看对于卢沉、周思聪先生这一辈艺术家的关注度,远远少于齐白石、黄宾虹、李可染、傅抱石等,活跃于20世纪上半叶的艺术家,也远远少于上世纪80年代以来当代艺术的研究。他们仿佛是两者的过度阶段,作为独立版块的探求相对薄弱。而且,对于这一辈艺术家的研究与对齐白石等艺术家的研究不同,“齐白石们”至少在国内,是无须做价值判断性的探讨了,但对于卢沉、周思聪等艺术家,进行系统的梳理、举证以及判断是非常必要的。因为,今天的功课是对他们是否代表着一个时代,及其是否可以成为一个长期的研究课题至关重要。

北京画院自2007年推出20世纪中国美术系列研究与展览之后,10年之间已经完成了40余位艺术家的个案研究,有些艺术家甚至做过多次,比如李可染先生的研究展6次,李苦禅先生的研究展2次,涉及卢沉与周思聪先生的展览已有4次。2013年,为卢沉先生做的“逸韵舒怀——卢沉写意人物画展”,是通过卢沉先生去世前10年所画的醉酒题材,关注他非常个人化的对中国笔墨研究以及小品创作的实践。而在卢沉先生一生的艺术成就里,恐怕还有几个关键点值得特别关注,譬如以他早期的成名作《机车大夫》为代表的写实的水墨人物画的成就。他上世纪80年代以后大胆的“水墨构成”的艺术探索,代表着卢沉先生的先锋性以及国际视野。再有就是她作为中央美术学院的一名教师,如何将自己的思考与实践有效地带入了他的教学之中。而本次出版以及展览就是以一本发表于1990年的,以卢沉的学生艺术家刘继潮先生所记的课堂笔记为蓝本整理而成的《卢沉论水墨画》为核心展开的,将呈现卢沉先生各个时期的诸多成果。

《卢沉论水墨画》这本书,虽不是什么宏篇巨制,但生动、精准、直截了当,是一位艺术家、一名教师在自己对艺术的领悟与探索时的诸多体会,用最易懂的语言,最直白的方式传递出来。难怪邵大箴先生将此书的序言定为“勇气与热情”。他对卢沉先生以及这本书的评价也颇为准确:“论者首先是位实践家,是一位在传统功力和创新探索上颇有成就的画家,所以他的思考和论述以自己长期的实践为基础,是言之有物和有的放矢的,不是纯形而上的‘玄学’。”因此,这是一本好看(易于读懂且精彩迭出)的书,因为它不仅可以引发思考,还是一本可以用的非“玄学”读物。

此书的再版,于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增补,既保持了原书以课堂笔记为基础的“水墨的学习和研究”版块和艺术研究为基础的“在现代的基础上发展”版块,更扩充了卢沉先生多年来在《美术研究》等刊物及有关书籍中发表的代表性文章,使读者借由此书可以对卢沉先生的艺术及其研究有一个更全面、多层次的了解。当然,因为是从多角度呈现卢沉先生的思考,文中也不免有个别重复之处;为了保持卢沉先生讲课时的现场感,也会有稍显跳跃的地方。在编辑过程中,我们也注意到了,但还是尽可能保持了原书的样貌,因为艺术家的书自有其内在的逻辑,改了反倒缺少了诸多味道,甚至那些重复与跳跃恰如一部交响乐的主题重奏与乐章中的小小停顿,会引发读者更多的感触与思索,还是保留了下来。为了使更多的非专业读者易于进入此书,我们也对一些人名、专有词、典故等进行了注解,希望这本书可以有更好的传播。

对于我个人,作为一名中央美术学院的后辈,读此书如同再回学校去国画系蹭课,自有其中的窃喜。最重要的是这位先生不是个刻板的老八股,他在用鲜活的思想点亮你对艺术的感觉,打开你的创造力。难怪今天他的多位学生,如北京画院的院长王明明、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副院长田黎明等等,在当今的中国画坛都是赫赫有名的领军人物,有这样的一位好老师着实是件幸福的事情。以下,我仅作为后辈将一些感动我的“卢沉语录”罗列几条,以示对卢沉先生的致敬!
首先是卢沉先生那些最为形象的、可实证的比喻。
“画线要像用梨耕田一样。用笔一定要追求毛、涩,沉着如纸。”
“画衣纹好像山水画中画群山,正面没有纹路,而侧面纹路可多些,一层层推远。”
“画耳朵,用笔时,好像拿笔在对象耳朵上摸了一圈一样,这样必然知道如何用笔及下笔之轻重。”
“墨要仿佛从笔里挤出来一样,即使是湿笔,水份也要恰当。”
其次,卢沉先生对绘画的原则问题有非常肯定、明确的表述。
“从以线造型、书法入画,到讲究笔墨是中国画发展的主线,由于这形成了独树一帜的中国水墨画,离开这些特点,就不是中国画。”
“线条要给人一种整体的力量,不要追求局部的小变化。”
“线不是夸张,就是减弱,绝没有含糊的中间状态。”
“画大幅水墨,光凭单线是不行的,要敢于画墨,而且有些地方可以画平,画死,但切忌碎、花。”
“国画上颜色不能太实,实就像水粉图案。”
“我主张变形,但是反对变形的滥用。”
“一张画、画坏了,十之八九是心中无数,……画到最后稀里糊涂乱来,就是心中无数,方向不明,被对象征服了,照抄了。照抄绝没有好下场!一定要多想,不要乱摸。”
再有,对于自己的艺术探索,卢沉先生有非常清晰的方向与方式,甚至有对实验风险的预估。
“线是线,面是面,重叠而又互相独立,如壁书,如儿童涂鸦。十年辛苦求索,东奔西突,年过五十仍似困兽斗。看似容易,而来之不易。1989年9月13日的顿悟之后第一幅,卢沉于尘楼面壁居夜深人静时候草此,志喜从此跳出苦海,进入圣地。”
“我给自己规定一条明确的路,不要模仿原始——我不是素人;不要照搬剪纸——我用的是水墨;不去制造真实空间——虽然我长期泡在以描写自然为目的的写生训练中,但我不想用19世纪的语言。理想是,自觉运用绘画原理,多种造型手段,创造奇特迷人的诗一般的画面。”

尤其在《关键是思路的突破——中国画的创新问题》的文章中,卢沉期待创新,但同时指出自己创作的问题。他甚至会在文章中写道:“最近,我画了《摔跤手》等画,似乎‘变’得有些生硬。”对于《矿工图》之五《同胞、汉奸和狗》这件作品,他谈到:“目的不是为了供人欣赏,而是使人震惊之后深思。”并指出:“构图尚欠推敲,造型手法上有不协调之处。”对于曾受争议的、很有卢沉先生标签意义的“水墨构成”,我想今天可以有一个更冷静的理解。应该说“水墨构成”是个具有时间意义的问题,是一种思考的方法,实践的手段,而不是一个追求的目标。对此,卢沉先生把“水墨构成”这一理念引入课堂时,表达的也很明确:“一个是读画,做形式分析;一个是做水墨构成作业。总的目的是开拓思路,加强形式法则的研究。”“开拓思路”与对“形式法则的研究”,这与上世纪后期中国发展的、改革的总体需求是一致的,首先是“开放”、“解放思想”,然后是找到路径与方法。“水墨构成”就是现代意识的问题、艺术本体的问题,是艺术创作“形式法则”之一。相当于“企业管理”,是对画面上空间的“管理”,如今依旧有研究的必要。当然,作为一门课程是否还有必要恢复,我不是艺术家,也不是教师,在此没有发言权了。

还有就是卢沉先生当年对“中国画的现代化”,中国画要“在现代的基础上发展”等问题进行了多次阐述。我想如今再看他提出的这些问题,有些是一直存在,当下还未解决的问题,恐怕要长期探索、讨论下去。有些是过去时的问题,今天已不是问题,譬如说中国画可否变形的问题、小品的价值问题、“中国画”与“水墨画” 的异同问题,这些正是由于他那一辈人的努力使之成为了“过去时”! 这是中国艺术发展的证明。

文末,我想说一本书的再版,一个展览的成行,总要感谢许多人, 首先感谢刘继潮先生对卢沉先生讲稿的梳理与编辑!感谢已经离开我们4 年的朱乃正先生为本书题写的书名!感谢邵大箴先生为原书所写的生动而准确的序言!感谢王明明院长悉心的指导!感谢卢沉、周思聪先生的家人卢悦、卢欣、韩喦以及好友李光先生的大力支持! 感谢我的新同事佟欣鑫女士、王焕然先生的倾心工作!真心谢谢了!

本次展览的名字,王明明院长定为“寻道求变”,恐怕是对卢沉先生一生追求中国艺术新向的最好总结,尤其是这个“变”字, 更是他艺术理念的核心。的确,“变”是永恒的,卢沉先生正是站在一个时代变化的节点上,以“变”求“通”。如今他已经离开我们12 年多了,虽然卢沉先生当年认为自己的理想并未全部完成,他甚至会借杜甫的诗歌,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来抒发一下胸中不甘!但历史总在发展,“这个世界会好的”, 希望每一代人的努力不是枉然,期待中国以及中国的艺术越变越好!

吴洪亮
2017 年2 月20 日晨完稿于北京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