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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大箴:卢沉,中国画史不会忘记你

时间: 2017.4.8

1月23日,正月初二,卢沉走了,这真令人难以置信。他自己也决不会相信和接受这一事实,假如他地下有灵的话,他一定会抗争,他会起诉夺了他生命的病魔。他对这个世界,对他从事的艺术,感情太深,太难以和它们割断联系了。从发现肺癌到他故去,不到一年的时间,他顽强地与病魔争斗,他开始不知道、也不相信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他对恢复健康充满希望。当他无意中发现自己处于“绝境”时,他仍然期待着奇迹的出现。最后,他的肺部大面积坏死,痰液充塞喉道,言语、呼吸极为困难,他抑制不住内心的震与愤怒,捏紧双拳、断断续续地说,“这…太不…公平了”。

他,还有了解他为人的人,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恶运总是伴随着这位心地善良的老实人,8年前,他送别了爱妻周思聪———当代中国美术界的才女,对中国画的创新作出了重要贡献的艺术家;今天,正准备招收博士研究生和刚刚获得文化部颁发的“造型艺术成就奖”的他,又被夺去生存和创作的权利!

卢沉要向上帝讨公平,他的朋友们,中国的艺术家们,也要向上帝讨个说法。真的,这对他们一家太残酷了!作为画家,他们正处于创作的盛期,周思聪走时57岁,卢沉今年刚刚69岁。

他们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最有才能、最富有创造精神的国画家。他们师承20世纪中国画人物大师蒋兆和、叶浅予先生,在发扬中国画传统的基础上,吸收西画的造型经验,面向生活、重视写生,探索表现语言新途径。卢沉的《机车大夫》、《月光如水照缁衣———鲁迅像》、《草原夜月》、《塞上竞技图》,他和周思聪合作的《周总理与清洁工人》、《矿工图》,都是20世纪下半期中国画领域开风气之新的力作。这些作品的出现雄辩地说明,中国画的人物画能反映当代社会生活,能体现时代精神,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和中国画创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卢沉、周思聪夫妇的名字,鼓舞和影响了许许多多有志于中国画艺术的人们。今天水墨人物画有如此丰硕的成果,是和他们锲而不舍探索与奋斗的精神,和他们的无私奉献分不开的。

卢沉是上世纪50年代中央美术学院的高材生,1958年毕业后留校,先后在附中和本部中国画系任教,担任过第一画室主任,主持过“卢沉工作室”,是一位在教学和创作上有独立见解、有创造精神的艺术家。

他的主要学术见解是主张在传统艺术深厚的沃土中关注现代,着眼创新。所谓关注现代,就是要观察和研究现代社会生活、现代人们的生存、心理状况和审美趣味,广泛吸收各国现代艺术的经验,在创造中发扬中国画的优秀传统。为此,几十年来,特别是近20多年来,他上下求索,寻找扩大中国画语言表现力的新手段。在学生时期他受到过严格的写实造型训练,相对来说传统的笔墨功力要弱一些,针对这一缺陷,他化大气力加强对传统艺术的钻研,练习书法,努力把写实造型能力融入传统写意语言体系中;同时,他重视西方现代艺术的创造成果,尤其对抽象性和构成性很感兴趣,相信可以将其中的一些因素运用到中国画的写意笔墨中,强化其表现力。这个探索过程是艰苦和漫长的,这意味着他要舍弃自己的一些长处,重新学习他原来陌生的东西。为此他常常陷在困惑和两难之中。

1992年,我陪台湾著名国画家、评论家何怀硕访问卢沉、周思聪。在艺术评论上以“过于挑剔”著称的怀硕君,在仔细观赏了他们夫妇早期的写生作品之后说:“在当今中国以至世界画坛,能用笔墨画出如此精彩的写实人物,恐怕就是你们两位了!”何怀硕认为他们在艺术上放弃写实造型转向变形、夸张是不可取的。其实,我,以及其他不少画界朋友均有此看法。在此之前我也和卢沉、周思聪坦诚地交换过意见。当然,在艺术上“一意孤行”的他们,是听不进这些意见的,因为这是他们经过反复思考之后做出的选择,主要出自于新的美学见解。在写实造型与写意体系之间,在描绘客观世界和表现主观思想感情之间,他们愈来愈偏向后者,这是他们在提高了艺术修养之后的自然转变。

另外,也有其他原因。有一次在谈及这一话题时,卢沉对我说,画写生的人物形象,须有好的眼力,进入中年之后,眼力减弱,创作一幅写生人物,要多次摘、戴眼镜,极不方便。我对卢沉的艺术“转向”,尤其对他运用现代西画“构成”方法的试验,虽不很赞同,但是,是同情和理解的。因为在这里面我看到一位诚实艺术家要走新路的强烈愿望。在有深厚民族传统的中国画艺术面前,对旧有程式稍有偏离,便使人觉得“离经叛道”;而一味按前人模式创造,更显得“老态龙钟”,毫无生气。艺术家们只有沉着、机智、有胆有识地处理和面对创新中的一个个难题,才能有所作为。

卢沉深知自己的新作不够成熟,但他毫不气馁,坚信自己的探索是有意义的。近10多年来,他的艺术在走过一段探索道路之后,确实取得了新进展。他以古代文人和现代市民生活为题材的水墨小品,集诗、书、画于一体,十分讲究笔墨品格和趣味,堪称当代画坛一绝。

卢沉对此仍不满足,他还想用新方法在“大品”上再显身手。1994年5月,他为自己的人物画集写了下面一段话,表明他的这一愿望:“我梦想形成一种非程式化的自由表现的艺术风格,现在还在寻找这个感情的归宿,未来对我来讲是个未知数。”我知道他有许多想法,许多构思。前年他对我说,他要在平西府画室画些“大画”了。我们都期待着他的新作。可是在他正要大展艺术宏图时,病魔夺走了他的生命!

卢沉,你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我们带着深深的悲痛送别了你。惟一可以告慰你和我们的是,你的作品,你的创造精神会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从事的中国画创新事业后人会继续下去。

卢沉,中国画史不会忘记你。

原载光明日报2004-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