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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双喜:走向高原——关于谭平师生版画展

时间: 2016.2.8

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艺术中有一个突出现象,即许多从事油画、装置、影像艺术的优秀艺术家毕业于美术学院的版画专业,但这并不能替代中国版画的学术发展。事实上,近10年来,中国当代版画自身也有了沉稳的进步,其中最显活力的是近年来毕业的青年版画家的作品。吴长江先生对此有相当准确的概括——“他们作品的特点是随意与偶发性的结合,形象的符号化,强烈与单纯的不和谐与失衡感,追求版画材质的特别性、制作性,开始向媒材和精粹技艺方向探索发展,有意或无意与大众的审美趣味和可欣赏性拉开距离”。在我看来,这一时期不少青年版画家的作品看似淡化了传统版画对现实生活的文学性转述,疏离了从日常生活的层面反映主流的社会价值,但实质上是从注重主题、情节转向注重个人体验和精神内涵,表达了他们社会转型期经济、文化与价值观急剧变化的理性思考。

谭平、杨越、王强、刘文涛、张帆、康剑飞、文中言、张莞八人版画展可以作为我们观察当代版画的一个案例,他们的实践对新世纪中国版画的发展具有启发性。王强、刘文涛、张帆、康剑飞、文中言、张莞先后接受过谭平、杨越的专业教学,故八人版画展可以视为一个师生展,但由于年龄与审美追求的相近,他们的展览又可以视为一个同人画展,我们应该关注的,是他们八人对版画艺术的观念与探索。从他们的参展作品来看,他们并没有事先规定一个共同的主题,实际上,是艺术家的作品共同形成了展览的主导趣味。我将这种趣味理解为对自然与社会的抽象性概括与符号化表达,在精粹的技艺与独到的形式中,表现艺术家的内在体验与文化价值观。他们的作品使我看到,经历了90年代的全面开放,中国版画在新的世纪正在走向高原,即在整体上深入版画艺术的内在底蕴,寻求更为开阔的现代版画之路,并提供一个观察人类的视角。“高原”在这里的意义,既是站在前人提供的基础上,也是为后人提供一个正在升起的平台

早在原始彩陶艺术中,我们的先民就已经从自然中抽离出了艺术中的抽象因素,例如线条、图式、色彩等等,正是这些抽象的因素,使历代艺术家获得了表现自然奥秘与人类情感的手段。如果没有这些艺术中的抽象因素的遗产,也许中国艺术家至今仍在摹仿自然的道路上艰难中跋涉。正是前辈艺术家的创造,奠定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抽象与表现、写意与象征的艺术高原。较之我们的先人,今天的艺术家难以有更多的原创性,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如何将艺术的种种抽象因素的经纬编织成一种较之前人更为伟大的整体。

在谭平的作品中,简洁的平面结构具有原始艺术的永恒性,如同史前岩画的神秘刻痕,它们在沉默中述说着自然的奥秘。作品中不规则的黑色线条,压印在沉稳典雅的灰色调上,成为具有空间感的块面组合,这种看似随意的基本图形结构的设计和对于印制用纸的质感还原,在视觉与触觉两方面,都达到了高度的抽象与纯粹。

张莞将自己的作品称之为“纸的艺术”、“纸的游戏”,这反映了她对于版画艺术的基本原素的研究态度。较之谭平的作品,张莞的作品不仅在版的综合上呈现出更为多样的组织方式,在材料与肌理的视觉效果上也显得更为丰富与随意。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张莞属于那种“纯粹型”的画家,这一方面是说她对于艺术的态度更接近本质性的纯朴,在版画的创作过程中“乐在其中”,具有一种可贵的放松心态;另一方面,正是在她对于版画艺术语言的探索中,显示出她的执著,她的一系列作品,具有科学家从事实验的认真与精审,追求“隐没中的对比”、“纷乱中的平衡”。我对张莞在其艺术人生的早期就具有如此成熟的形式起点颇为关注,希望她的“纸的游戏”不仅反映自然的物质性,更能通过形式的多样性反映人的内心世界的丰满。

在杨越的作品中,大面积的空白显示了艺术家对于中国传统绘画构图的修养,这种计白当黑的结构方式要求艺术家对于形象的取舍与符号的运用,具有高度的自觉意识。虽然如此,杨越并没有走向纯粹化的极限艺术,而是采取了综合性的表达方式。在他的作品中,素描性的手绘,与符号化的动物及静物形象,都体现出一种绘画式的轻松与快感,而少量的拼贴与数字符码的运用,体现出画家对现代生活与古典精神的冲突意识。在另外一些更为浓重的作品中,作为背景与空间的空白为大面积的色彩与材料所占据,具有油画般的凝重强烈。所有这些作品,都体现为画家对自然与社会进化中的活动痕迹的关注。

对于王强,我了解的不多,从他在中央美院版画系求学时期的作品《鸟、马和老妇》来看,他以具象的形象表达相对抽象的观念,对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具有浓厚的兴趣。2000年3月,王强的铜版与丝网作品《纯真年代——表》,在日本北海道近代美术馆举行的第5届札幌国际现代版画双年展上获得大奖,仍然反映了他对于时间与人类历史中的文化价值变迁所具有的持续关注。在这幅作品中,一个文革时期的破旧的表盘,成为作品的主体,在具象的表述中呈现出一种超越时空的审视,王强的作品,对现实生活赋予了一种观察的距离,从而提供了某种反思性的文化视野。

刘文涛与张帆的作品,在外观上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即他们都有着对于矩形与线条的表达。但稍加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出两人的趣味差异。刘文涛的作品由密集的网格状线和对角线组成,这些粗细不一的线条并没有使用直尺之类的工具,而是体现出手绘的激情,但在这种手绘又以整一化的组织方式体现出一种有控制的理性。在色彩上,红、黑、黄的不同线条穿插交织,以单纯的线的方式达到了空间分割的丰富性。相比之下,张帆的作品更注重不同色彩平面的叠压,空间的穿透性由不同的色块压缩为一个虚拟性的平面框架,在有些作品中,这种框架中的平面由于线条的磨蚀不清而具有了敦煌壁画般的古典气息。不同色版的翻转叠印,显示出艺术家对于版画“复数”和“印痕”的关注,对于形象和符号的抽象性过滤,使我们更加专注于画面上的色与线的交织所带来的空间的变化,以及由材料与印制所形成的视觉美感。

对于人类在自然与社会发展过程中的活动痕迹的关注,使康剑飞的作品,在貌似轻松的表述中凝聚着更为深刻的思考。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对于人类生存环境更为强烈的关怀,如果说,康剑飞的毕业作品《重复·组合》还是在符号化的展示中呈现人类的历史痕迹,那么,他的近期作品则对人类只顾自身而无视环境与生物的短浅与自私行为,给予了某种貌似荒诞的黑色戏谑,在这里,精到的木刻技法、单纯鲜明的色彩、巨大的画幅、优雅的大佛手姿,更增添了问题的尖锐性。

在文中言的丝网版画中,传统中国画中的山水意象转换成为现代城市生活的平面图腾。以身份证号码、城市规划简图以及如同电脑芯版线路板作为人文背景,人物以符号化的姿态在这些背景上飘浮,它显示出现代人在城市中日益去个性化的异变,即人们在现代社会中无所不在的信息与广告环境中,日益空心化和相似化,如同马尔库塞所说的,成为“单向度的人”。比较起来,文中言的作品对于现实的关注与批判性要远胜于对于版画自身特性的关注。

应该说,在今天的世界,虽然全球化表达了一种日趋一致的文化交流的信念,无数的贸易与文化壁垒正在被拆除。但是,每一天我们都还会看到宗教、种族与文化的冲突,在新世纪到来之际,战争仍然是全球生活的组成部份。所有这些都提示我们,艺术家的对现实的回应无论是多么的不同,但文化身份与价值立场的确立,仍然是无法回避的选择。在谭平师生版画展中,我看到他们追求某种永恒的东西,即立足于中国文化传统与现代中国生存经验的艺术表达。在这一点上,有关抽象与具象长达一个世纪的争论最后都已成为历史,因而一些有抱负的艺术家已经能够摆脱许多外在的束缚,而将其实践转向被全人类共同分享的视觉要求、视觉行为和视觉方式上。我以为谭平师生版画展鲜明地反映了这种自由的人生体验与艺术思考。

2001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