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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评丨从我到我:张培力的身体与身份探索

时间: 2024.9.23

2024年8月24日,张培力的个展“2011.4.27—长期”在泰康美术馆举办。作为中国录像艺术的先驱,张培力以其独特的视角和多样的媒介形式,不断挑战艺术的边界和观众的认知。此次展览不仅全面回顾了他自1984年从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毕业以来的四十年艺术生涯,更通过“身体与身份”这一核心主题,揭示了他在不同时期对个人经验与社会结构的深刻思考。

这是一个非常“我”的展览,正如艺术家张培力所言,个人的身体及附着在其上的经验是其艺术创作的开端。展览的名称“2011.4.27—长期”就是最好的体现,它来源于张培力本人的身份证有效期。这一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标题,将展览的内容与艺术家的个人经历紧密相连。通过展示绘画、录像、行为、装置和雕塑等多种媒介的百余件作品,展览试图在观众面前揭开张培力艺术生涯全景图的一角,展示其创作的独特视角与深刻内涵。

“2011.4.27—长期”展览现场,2024,泰康美术馆,北京,图片由泰康美术馆提供


个人与集体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社会变革与建国初期集体主义相碰撞,这种背景下,个人的问题被凸显了出来,高名潞在《墙: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与边界》中写到:“70年代末的’人道’,是关于一个人存在的道理;80年代是’人本’,是关于一个人存在的本质问题;90年代是’人态’,是关于个人存在状态的问题。”从寻找道理到找准状态,上世纪末的艺术家们普遍在集体和个人的纠结博弈间,受到启发,也感受到阵痛。

这是一场“找自己”的旅程,而首先呈现的是关于“我”的身体痕迹。据策展人介绍,以身体为主题的构思早在2023年就已确定,而布展思路也清晰地反映出展览最初的意图——将观众引入艺术家身体的隐秘世界。在展览的起始处,我们首先看到的是由艺术家个人身体数据编码打印而成的窗帘装置《关于肺、胆囊、胆总管、动脉血管、肺动脉血管、肺结节的数据》。同时,随着灯光的明灭变幻,一幅展示艺术家身份证号码的荧光纸本《密码》忽隐忽现。灯光的变幻增强了艺术家的存在感,他的个人痕迹以一种直白而震撼的方式呈现在观众眼前,甚至壮观地占据了我们的视线。展览就这样以艺术家个人形象的强烈在场感拉开了序幕。

wps_doc_4.png“2011.4.27—长期”展览现场,2024,泰康美术馆,北京,图片由泰康美术馆提供

在接下来的展览板块中,将《X?》、《1988年甲肝情况报告》、《褐皮书一号》以及《个人卫生》和《(卫)字3号》串联在一起的关键词是“卫生”。从《X?》系列开始,张培力就频繁使用手套这一意象,这一象征与他幼时父母的工作环境密切相关,也与身体的体验息息相连。但这种卫生符号超越了个人身体的范畴,到了80年代末,它被赋予了更复杂的社会背景和个体感知的多重意义。

比如《1988年甲肝情况报告》正源自艺术家因感染甲型肝炎而住院的亲身经历。当时,这场席卷华东地区的疾病大流行,导致上海超过三十万人感染,张培力在医院里亲眼目睹了疾病和死亡的残酷。在这件作品中,夹片玻璃与处理过的橡胶手套如同携带致病菌的标本,成为了那段公共卫生危机的见证。这些作品中,公共卫生与个人体验和集体记忆交织在一起,恰好展现了中国公共卫生体系从基层动员到现代化的转型时期的独特景象。

张培力的作品也因此具有深刻的社会学价值: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身体和卫生这一特殊主题的复杂性,挑战了观众对“卫生”的传统理解。在他的作品中,卫生既可以是刮胡子、擦脸等日常生活中的“私事”,也可以是需要郑重报告的“公事”。通过这种方式,他揭示了个人身体经验与公共卫生之间的联系。

“2011.4.27—长期”展览现场,2024,泰康美术馆,北京,图片由泰康美术馆提供

对集体与个人的反思同样体现在张培力对身体社会化和个人经验的探讨中。展览中的一系列作品揭示了个人身份在社会系统中的复杂性,《护照和签注》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通过护照和签证这一象征,张培力探讨了在全球化背景下,个体身份如何变得复杂且流动。护照和签证作为身份认同的标志,通常象征着国家权力的掌控与对个体行动的限制。张培力巧妙地利用这些符号,揭示出现代社会中,个人身份如何在国家与社会的塑造下不断变化。

在展厅中,《护照和签注》与《带淤青的手臂》和《作业一号》并置展示,构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空间。护照和签注象征着社会治理系统的必然产物,以及个人行动的不可避免的痕迹,而针尖留下的伤痕则反映了个体在面对现代治理系统时,所受到的些许创伤。通过多屏幕的展示和多样化的视觉语言,作品引导着观众反思现代社会中个体身份的多重性与复杂性。

“2011.4.27—长期”展览现场,2024,泰康美术馆,北京,图片由泰康美术馆提供


“冷漠的激情”

批评家易丹曾形容张培力的创作风格为“冷漠的激情”,这一评价在后来的许多报道和评论中被广泛引用。这一描述精准地捕捉到了张培力作品的独特气质——他的创作中始终充满理性,透出一股冷峻与庄严。在他的早期绘画中,这种气质尤为明显。他的作品在超写实与超现实主义之间游走,尤其是在展览中频繁出现,并贯穿七个展厅的《X?》系列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X?》系列试图将绘画从传统叙事的“负担”中解放出来,同时也对“85新潮”运动下逐渐正规化的新兴艺术提出了批判性反思。这些作品的冷色调画面上,象征着严谨、清洁、消毒、医疗、卫生等多重含义的手套神秘地悬浮着,仿佛一张冷漠的照片,又像是一段难以破解的密码。张培力在这些作品中,通过简洁而深刻的表达,探讨了艺术与社会规范之间的复杂关系。

然而,1994年后,张培力决定停止绘画创作,因为他觉得绘画已经变成了一种不断自我重复的工作,无法带给他新的突破。尽管绘画的生涯告一段落,张培力那种冷峻而理性的风格却始终贯穿在他的其他艺术实践中。比如,被誉为奠定他“中国录像艺术之父”地位的《30×30》,这件创作于1988年的录像作品,记录了他用胶水将一面打碎的镜子反复黏合的过程。这种看似无聊、重复且毫无意义的行为持续了三个小时,没有任何技术处理。这种简洁而冷静的艺术语言,强调的是过程本身的冗长与重复,而不是视觉上的刺激或色彩的浓烈。

wps_doc_10.png《30x30》 1988单频录像 32分钟9秒

同样的冷静也体现在展览中那些几乎带有生物科研性质的雕塑作品中。与马克·奎恩以血液制作头像的出格与张扬不同,张培力的脂肪和血液立方体却带来了另一种沉静。在白色的展厅里,这些雕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如同外科手术台上的工具,或医院里人体教具般的严肃和精准。在展厅的过道里,张培力分享了他的儿时记忆:做解剖学研究的父亲常常将器官标本带回家,他带来了福尔马林的气味;而他的母亲是一名助产士,总是带着消毒水的味道。这些与医院相关的气味奇妙地混合在一起,连同他高中毕业后短暂从事医学相关的测绘工作一起,都深刻影响了张培力的艺术创作风格。

张培力的“冷漠的激情”不仅体现在他作品的视觉呈现上,更贯穿于他对创作过程的掌控。通过选择看似平淡无奇的材料和重复性的枯燥动作,他有意剥离了作品中的情感宣泄,将焦点聚焦于观念和过程本身。他并不追求传统意义上的美感或与观众产生情感共鸣,而是通过冷峻的外表和简洁的表达,促使观众深入思考生命、身份与社会的本质。

张培力曾说,“想见比看见更有意思。”为了让观众不仅仅用眼睛观看作品,还能用文字和思想去体验,他在1987年创作了《先奏后斩——关于‘X?’的创作和展览程序》。这份手写在A4纸上的文字说明,长达12页,详细描述了绘制手套所需的每一个步骤,并对该系列绘画的展示方式提出了严苛的要求,甚至包括观众应该在作品前停留的时间、观众数量、身高体重限制,甚至着装颜色。

这看似严谨、理性到近乎离谱的规定,实际上对传统的艺术观看体验进行了大胆的挑战。张培力用这些理性的文字来规范一个本质上感性和主观的行为,而这种冷漠的外表下却蕴藏着一种强烈的创造力。正如日神与酒神精神的相伴相生,这种“冷漠”中隐藏的“激情”往往在不经意间给予观众强烈的冲击,犹如斑马线上的突然变奏,打破常规却直击人心,令人深思。

“2011.4.27—长期”展览现场,2024,泰康美术馆,北京,图片由泰康美术馆提供


从我到我的贯穿

这是一个从“我”开始,又以“我”结束的展览。在第一个展厅,展览以生命密码和“内脏”系列的玛瑙头颅开篇,细腻地揭示出艺术家对身体的独特诠释;在最后一个展厅,“内脏”系列的雕塑组阵再次成为焦点。渐变的光影笼罩着这些作品的展台,为整个空间增添了一种神圣的仪式感。观众在光中,仿佛进入了一个与身体对话的静谧世界,得以再次深入凝视和反思身体的意义与本质。

展厅中的主线正是“我”——无论是艺术家个人经验的呈现,还是他身体结构的直观展示,甚至展厅与展厅之间的通道上写下的故事A面与引发的观念B面,都仿佛是艺术家在不断地诉说和呐喊。他分享自己生病的经历,讲述儿时的家庭记忆,表达他对艺术与绘画的理解;他谈论哲学与道德,也坦言自己宁愿当一个形式主义者……他的声音在展览中回荡,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宣扬着自己的观念,像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酒过三巡,尽兴聊天,将数十年的人生经历和艺术旅程娓娓道来——而此时我们才意识到,原来我们早已沉浸在艺术家关于“我”的故事中了。

展览的中央位置摆放着互动装置《相关的节拍》,在策展人看来,这是这场以“我”为主的展览中,稍显“离题”的作品,然而,当你亲身坐上那跷跷板,便会感受到其中的深意。这件作品实际上强调了张培力在创作中对媒介的关注,揭示了在90年代,录像这一新兴媒介如何成为人类身体感知的一种延伸。在展厅内坐上跷跷板,身体起伏的同时,两侧大屏幕上的视角也随之起伏,在真实世界和录像世界的交汇处,观众更能够感受到身临其境的意义。而这一互动装置的周围,陈列着《X?》系列的另一件作品、《全身的骨头》以及“内脏”系列中的“总量”,这些作品共同提醒着观众:我们依然置身于艺术家对自我身体探索的星系中。通过这种布局,展览不仅邀请观众去感受媒介与身体之间的互动,还引导他们思考这些作品如何在艺术家自我身份的探索中交织出一幅完整的图景。

wps_doc_15.png“2011.4.27—长期”展览现场,2024,泰康美术馆,北京,图片由泰康美术馆提供

展览的最后,艺术家的身份证照片在明亮的射灯下格外引人注目。这不仅是对展览的点题,也是对开篇那忽明忽暗的密码的呼应。面对着证件上那张冷峻的照片,艺术家的眼神静静地注视着同样静谧的展厅。这张小小的卡片,承载着个人身份的最重要信息,在展览的这一刻,它如同一首交响曲的终章,凝聚着力量,为整个展览带来了平静与收束。在经历了对个人与社会的反思,经历了那些或严肃、或戏谑、或赤裸直白地展现肉身的作品,此时此刻,都在这张小卡片的静默中得到了回应与升华。这一最后的画面,为这场从“我”开始又回归“我”的展览写下了意味深长的注解。

wps_doc_14.png “2011.4.27—长期”展览现场,2024,泰康美术馆,北京,图片由泰康美术馆提供

在1986年的“池社”宣言中,彼时聚集在杭州的年轻艺术家们曾写道:“浸入的瞬间令人陶醉”、“结果是次要的,种子在不断发芽”。他们所强调的并不是达成某种目的,而是全身心地投入过程:去做吧,不必担心结果,因为艺术终将引导人们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在这场展览中,观众同样被邀请去浸入、去探索。超越“中国录像艺术之父”这一光环,我们能从中感受到更多——关于记忆、生命、身体、社会、规范的探讨,感受到张培力对“我”以及构建起“我”周遭世界的深刻言说。

文/贾浅烦

图文资料来自主办方

展览信息:

wps_doc_16.png张培力“2011.4.27—长期”

展览日期:2024年8月24日-10月31日
展览地点:泰康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