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希文明确反对自然主义,这是他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逻辑上的自然延伸。自然主义同现实主义既有共同的特征,也有本质上的区别。共同的特征是尊重客观对象的真实性,基本上都采取写实的手法表现对象。但是,现实主义强调在尊重客观对象的基础上,要有主观上的处理,要比客观对象更概括、更集中、更典型,也就是董希文所说的“在客观基础上加以主观的肯定”。
自然主义面对对象是如实描写,缺少作者自己主观上的处理,常常是自然本身的呈现。在董希文看来,“照对象如实地画,看来很像,实际上是被对象所奴役了,这样会走向自然主义。对象怎样,他就怎样用画笔去记录,缺乏画家的认识和感情。他的进步只是天天更准确、熟练,但是总是照对象的默写,而不善于创作的取舍,或对象稍一变动,就不能作画了,被对象束缚住,这就不能有意识地改变对象进行提炼,在创作上就受到很大限制”。
果真如实地去描写,那么“自然界的细节是非常多的,形象上的表面现象是找不完的。如果自然主义地去找色彩,那准忙不过来,甚至把看得头昏眼花时仿佛冒星火的颜色都画上去。……如果画得真同自然一模一样,那也没有什么意思” 。所以董希文认为,“艺术,不能自然是这样我就画它这样,艺术是有权夸张或减弱的。要从多观察、多思考、多作写生练习中来培养自己对客观的理解能力和表现能力,来运用艺术家的这种权利” 。在“作画时,不要初看感到很美就画出来,而首先要深深去认识它,把握住那深深感动了自己的东西,有了深刻的认识和感受之后,才能产生符合于对象要求的表现方法。这样才会真实,才会生动;才会面对不同的对象,运用不同的表现方法” 。这是董希文提出的克服自然主义的衷心告诫。
形式主义也是董希文鲜明反对的。董希文认为,“形式主义者不是从对象出发,而只是借对象来体现‘红色调子’、‘大笔触’……或用来体现作者按某些既定的规律安排好的构图”。所以形式主义的根本问题是,“忽视对生活的深刻理解和准确地把握”,而这绝不同于现实主义所主张的“首先把握对象,从生活中汲取精华”的思想 。但是,在董希文看来,面对不同的对象,运用不同的表现方法,呈现不同的艺术风格,这“不等于主观主义的形式主义”。我们可以看出,董希文在创作中大胆追求完美的表现形式,而且形式多样。但他绝不是只追求形式,或为形式而形式。他追求形式是因生活的表现的需要,才大胆运用或寻找最恰当的形式,可以说是因生活而形式,是内容决定形式,使形式与内容达到高度的统一。
他之所以能够运用多种形式,挥洒自如地作画,恰恰是认真研究对象的结果,是从生活的真实感受出发得到的结果。但这又不同于以既成的熟悉的形式去套用丰富生活的僵化的概念的形式主义;也不同于不顾生活的真实和需要而从某种意识形态出发以漂亮的形式去粉饰去遮掩,或虚构、脱离真实生活的虚假空洞的形式主义。总之,不从生活的真实出发,而是从主观的意识出发去追求形式的都是各种形式主义的表现,这都是董希文所反对的。反对形式主义恰恰反映了董希文对待生活的真诚的现实主义态度。正如水天中先生论述的,我们“可以从董希文的作品中发现一些绘画技巧上的毛病,但很难找到装腔作势和无病呻吟的东西”。
在创作中,董希文具有追求完美艺术表现力的艺术思想。实际上,董希文在油画中追求民族的表现形式,也是他追求完美表现力的思想的体现。追求油画的民族化固然有他民族文化上的自觉,但另一个方面,民族艺术的很多表现形式,在董希文看来更具有完美的表现力,更符合他对艺术表现力的审美需求。比如他总结中国画的创作规律时就认为,“中国画往往一笔下去就要求形象、质感与生命三个因素的结合,这种形神兼备的表现力,这种突出地追求自然界的生命特征和物性的表现方法,是极高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我想未尝不能发挥到油画上去,创造出多种多样的油画技巧和形式来的”。
他创作《开国大典》时把小草图放在衣袋里,逢人便征求意见;画《红军过草地》之前反复斟酌色彩的表情问题等等,这都是他追求完美艺术表现力的一贯做法。前文所述的董希文鲜明的艺术特色,是董希文追求完美的具体体现,从中也可以看到董希文为此付出了怎样的努力!董希文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做到“远看惊心动魄,近看奥妙无穷”,并且说“不把创作的色彩搞到恰到好处决不罢休,不让观者在自己的作品前漠不关心地走过” 。这是对完美的何等追求!甚至董希文说:“在自己的作品上一笔下去几乎要负千年责任。”正是董希文对于艺术表现力的完美追求,经过历史的涤荡,他的作品仍然散发着令人赞叹的魅力。
在董希文的艺术思想中,还非常强调作者的感情的投入和抒发。对生活的感情是董希文丰富艺术创作的真正动力,他的全部艺术实践已经充分说明了感情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和价值。他的三次藏区写生都是在心情激动的情况下完成的。他甚至在世界第一高城帕里写生时激动得无法自制,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忘我”。 董希文认为,“想要让作品感人,首先要看画家自己对对象有没有感情。有感染力的色彩,首先要求作者有感情地来发现对象中的色彩”。
如果“一个作者冷冰冰的对待生活是画不出好画来的,当他充满激情的时候,许多问题才能迅速解决” 。所以,“绘画的形和色如只停留在表面的准确是不够的,应进一步地去发现形与色的美,成为比生活中的更提高,更集中的东西。这里,就有作者的感情和态度的问题。形要有感情的形,色要有感情的色。”。比如说,“色彩的使用,主要是根据创作的主题思想,画家对于事物的感受而产生的感情” 。因此,在董希文看来,“生动的色彩与大胆的制作不能凭空虚造,假装出来的色彩上的”浪漫性“是站不住脚的”。“有些画没有什么毛病,但反而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没有‘毛病’的毛病。像西欧学院派的东西,就是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