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清理近现代中国美术史发展的线索,我们并不难发现:自1919年 “五四”运动暴发以来,每当大陆发生重大政治变化,都必然要引起水墨画改革的大讨论、大变化。如新中国成立、大跃进、文革……莫不如此。而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再度引起了大陆水墨画界对这个敏感话题的大讨论。由于在当时,经济与科学的现代化成了全社会关注的中心。因此,好长时间里,“现代性”都成了大陆相当多水墨画家坚持的一个基本理念。实际上,大陆的水墨画转型不仅以建设现代社会和呼唤现代思想为前提,而且相对台湾与香港出现的现代水墨探索几乎晚了30年。
如同台湾与香港出现的现代水墨探索一样,大陆的现代水墨探索也是以西方现代艺术史的发展线索为基本参照的。例如,在著名的“85新潮”大背景之下,大陆水墨画界就出现了许多借鉴西方现代艺术的探索。可以说,从表现主义到超现实主义,再到抽象主义、极少主义……凡是能够移植到水墨上去的形式观念,没有一种被漏掉。据我了解,对大多数青年水墨画家来说,借鉴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希望由此寻找到一种将传统水墨画转换到现代的新途径。在此过程中,西方现代艺术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批判工具。它既象征着艺术的自由,又是思想解放的标志。令人遗憾的是,尽管“反传统”与“接轨西方”的文化策略极大的打开了很多人的艺术思路、同时在扩大新的审美领域、传播现代观念、启迪新的思维、鼓励创造精神、革新民族意识、造成多元化局面均有重大的现实与历史意义。但也带来了极其严重的“去中国化”问题。即在西方现代艺术的牵引之下,中国现代水墨在整体上逐渐丧失了自身的语境。有一点我们无法回避,即中国现代水墨并不是从传统文化中自然延伸与生长出来的。它的视觉资源也好,观念资源也好,主要还是来自于西方。由此也导致不少作品无论在观念上,还是在手法上,都有直接摹仿西方现代艺术的痕迹,很明显是产生于所谓的“书本效应”与“画册效应”。更有甚者,在上世纪90年代后,一些现代水墨艺术家为了走向国际,竟不惜按照西方策展人的“中国式想像”来进行艺术创作。而且,有些艺术家虽然所表达的思想观念与文化问题是从中国现实中提炼出来的,但艺术手法却是对西方现代艺术的直接模仿。这不但使相当多作品缺乏原创性,也导致了艺术家身份的缺失。当然,尽管存在这样一些严重问题,我们也不能简单地否定“85新潮”,并由此去否定所有现代水墨。因为当时出现的激进主义式的文化选择与批判,不过是对顽固阻止文化发展之传统消极因素的极力反对和强烈抗争,具有相当的历史合理性。从另一角度来看,当时的许多青年艺术家也不可能自觉地从传统中去寻求新的发展。这是由于在“极左”思潮统治的年代,传统文明统统被归到了“封建地主阶级的腐朽没落思想”的范围内,加上教育的的严重缺位,故大部分在“85新潮”期间十分活跃的青年水墨艺术家对于传统的知识基本不甚了解,于是便将精力完全用在了对西方知识的学习与消化上。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很多青年艺术家都没有时间和理性去顾及自己的文化传统——这绝对不能怪罪他们,理应由造成这一历史现象的人来负全责。
我注意到,从上世纪90年代初期起,已经开始有少数现代水墨艺术家意识到了“中国性”建构的本土价值,并在努力回到自身的语境中。如朱新建、李津、刘庆和、李孝萱、、李华生、王川等人就在表达个人当下感受时,对传统有很好的借鉴与发展,也具有艺术史意义。这意味着,中国当代水墨艺术终于迈向了“再中国化”的过程。可惜还有一些现代水墨艺术家没意识到这一问题的重要性。所以,直到新世纪之初,所谓“去中国化”的问题,或者说“西方化”的问题还在中国当代水墨艺术中存在着,这也正是我与孙振华在2001年策划“重新洗牌”展览的重要原因。[1]我们当时的宗旨就是希望广大艺术家能想办法从传统中寻求借鉴,以尽力解决中国当代水墨艺术与传统断裂的问题。事实证明,许多参展艺术家的作品都做得非常好,也对后来当代水墨的发展起到了积极推进的作用。
正是基于以上原因,阿克曼先生与我共同策划 “墨变——中国当代水墨展”时,力图显现的核心价值观是:一方面强调中国新水墨与传统文脉的紧密联系,另一方面又强调新水墨与中当代文化的紧密联系。在我们看来,这应该是中国当代水墨转型的基本前提,缺一不可。更是我们挑选艺术家与作品的基本标准。我们希望,此次展览对于中国当代水墨艺术保持自身文化的连续性、独特性与自尊原则能起到重要的推进作用。
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一下,与西方当代艺术家不同,本次参展的艺术家从自身的文化传统与当下文化背景出发,更加关心的是他们感同身受的文化问题,即使是处理一些西方当代艺术家同样关心的文化问题,他们也有着不同于西方当代艺术家的理解方式与表现方式。而这在强调多元、宽容、平等价值观的全球化格局中,对于突出中国当代艺术的民族身份,显示不同于西方当代艺术的独特性与差异性是非常重要的。也因为如此,参展艺术家才经轻松地穿越了东方、西方;传统、当代;抽象、具像;写实、表现……走向了更新的综合。他们用自己的作品有力表明:传统并不是守成出来的,而是创造出来的。假以时日,他们必将创造更加辉煌的艺术成就。
另外,我还要指出,提倡传承历史文脉与极端的民族主义并不是一回事。后者是被动的传承,前者是立足于当下的创造。一部世界艺术史早已告诉我们,无论是东方文明,还是西方文明,都是由不同文化(明)碰撞的结果,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上,并没有一种不受其他文化影响的、纯而又纯的文化存在。所以,我们既不能像原教旨主义者一样,以维护传统纯洁性的名义,拒绝学习外来文化。也不能妄自菲薄,全盘照抄外来文化。这意味着,在当前的文化背景中,我们不仅要反对西方中心主义,也要反对东方中心主义。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一个相互碰撞的全球化过程中,具备更加开阔的文化视野。
预祝此次展览取得圆满成功!
鲁虹
2012年5月8日于深圳前海新区
注:[1]详见同名画册《重新洗牌》,湖南美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