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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常平:诗性解脱

文:查常平    图:查常平    时间: 2013.10.25

基督教与其他宗教包括佛教的最终差别,内含在耶稣所说的下面这句话中:“除了从天降下仍旧在天的人子,没有人升过天。”(《约翰福音》2:13)“人子”指耶稣基督本身,“天”指上帝所在的地方,“从天降下”指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事件。在基督教看来,只有靠着耶稣基督,人才能从大地上的自我存在中超越出来,进入到与上帝同在的、天堂般的存在状态中。所以,难怪耶稣还会说:“我才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约翰福音》14:6,自译)关于人的得救之途,基督教指出:耶稣基督是从天降下的天梯,人因着信靠这天梯而被提升到与上帝同在的生命状态(《约翰福音》1:51)。相反,佛教论及人的解脱时,如果说“天”代表人生修行所要达成的“涅磐境界”,人靠着自身的悟性展开的修行本身,就是基督徒所说的“天梯”。对于佛教徒而言,无论“天梯”还是“天”,都是人从自我中努力解脱的结果。人的解脱成佛的过程,无非是人自己在大地上搭建一把“天梯”的过程。这把“天梯”的另一端,对于他力宗而言其支点是“佛陀”、“菩萨”等等,对于自力宗而言靠着的是人的 “慧根”、“悟性”等等。因为,佛教徒根本不相信有所谓的“上帝”存在,更不相信耶稣基督是上帝从天降下的“天梯”。所以,丰子恺说:佛教其实是一种人生伦理的宗教。这就是为什么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后与儒教、道教合一的原因。它们都相信人的“解脱”、“成圣”、“成仙”的起点根源于人本身,其过程是通过人本身,其终点也是指向人本身。这同样是儒释道三教能够契合一切人文主义思潮的原因。这和基督教相信万有都是本于上帝、依靠上帝、归于上帝的教义(《罗马书》10:36)正相反对。

在这样的思想前提下,我们就能够理解艺术家韩建刚的《爱莲说》系列水墨作品(2011)。它的创作本身,就是他本人作为一个修行者自我解脱的过程。他从追求人生的境界开始(《境心》系列),而有对于莲花花瓣漂移形成的音乐感悟(《莲谱·1》);他《起应·3》、《求证·1》得到的《实相》、是花瓣的聚散;他经过色相有无阶段的徘徊而有色相空无的《水草之木》与沉寂无踪的《杳杳》图式,再经过实相与虚相的求证而《见性》、见心(《境心》系列)。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了修行途中的反复轮回。当人靠着自我的努力企图建立通天的巴别塔的时候,当人根本不信有在上的作为支点的“天”的时候,其结果自然是在大地上的轮回,自然是回到《莲谱·万象》系列,回到心的起点(《缘心》系列)。当然,此时的《莲谱·万象》系列虽然继承了《莲谱·1》中的莲花花瓣图,但其色相更繁复;此时的《缘心》系列和起初的《境心》系列相比,也带有同样的特征。

作为一个艺术家,韩建刚在《爱莲说》系列作品里面发展出自己的原初图式,即由线条书写形成的“莲花花瓣飘逸图”。这继续贯穿在他的《仿佛是佛》系列(2012-13)中。其实,无论是由线条书写构成的“莲花花瓣”还是由七彩色泽构成的“莲花花瓣”,都是艺术家追求的心性境界的象征,是艺术家以艺术的方式修行所达成的正果,是其安身立命的根基,尽管只能带给艺术爱者短暂的安慰。为什么说这种安慰是短暂的呢?因为,它只对于创作中的作者及其能够会心理解的观众有效,因为只有他们来到作品面前时才能够体验到这种暂时遗忘世界后的解脱。这就是任何向内求索自我超越之途的必然结果。2004年,韩建刚开始意识到艺术所能够实现的人生境界,需要从外转向内。他此间的修行打坐,赋予其随之而创作的系列作品以莲花和佛像的符号。它们不过是艺术家本人实现自我解脱的导引与指向月光的手指。

在世界图景中的人神向度里面,在人与神(终极实在)的关系中,无非内含人与神的对立(分离)、并立、合一的三种关系。而在人与神的合一关系里面,又内含人的神化与神的人化两种可能的向度。已故艺术家钱筑生的部分版画,以其批判性的视角回应这种人与神的关系之合一的非正当性。因为对于基督徒而言,人就是被上帝所创造的受造物,上帝就是创造世界包括人在内的那一位,根本不存在人成为神(人的神化之逻辑)或神成为人(神的人化之逻辑)的可能性,除了上帝之道成为历史上的肉身的耶稣基督外。但是,这对于佛教而言,佛陀成佛在根本上打开了人的神化之逻辑的可能性,尽管所成之“神”不过是人所能够达到的至高境界。人成为神的逻辑的可能性,同样意味着神成为人的逻辑。于是,佛教必然而有轮回之教义。

总之,韩建刚的《爱莲说》系列与《仿佛是佛》系列作品,以线条书写形成的“莲花花瓣飘逸图”为其原初图式,以契合佛陀的解脱之境为人生理想。它们是韩氏本人在这个遭遇物质主义与肉身主义反复肆虐的大地上为艺术爱者搭建的一把超越自我的扶梯。其根基在于人心,其结果也指向人心的诗性更新。因为人的绝对有限性,它们能够带给人的只可能是非常有限的、短暂的解脱的慰籍,而非任何无限的、永恒的救赎盼望,除非其根基建立在那位本身就无限而永恒的“自有永有”的存在者身上。这,需要艺术爱者在意志中的勇敢决断,更需要永恒的的存在者在创世之先的拣选。对于仅仅持有信念的人而言,它的的确确是一种不可能性;但对于任何真诚探索信仰的人而言,它却是实实在在的可能性。因为,信仰就是不可能性中的可能性,是在人的尽头的地方作为超越而神圣的上帝的介入,是在人对于大地的绝望中抬头仰望发现天开了的感恩。

文/ 查常平博士(批评家、圣经学者,《人文艺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