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祥的油画延伸了他的素描思想,“将错就错”意味着从写实原型中解放出来,走向个性化的自由创造。在这一过程中,艺术家纵容自己偏离既定的写实规范,在对象与画面之间、客观与主观之间、语言与目的之间寻找自我认定的“平衡”与“真实”,从而形成不同的艺术风格。
很明显,这种对既定写实规范的超越达到一定限度,必然要进入变形、抽象甚至荒诞的境界,从而颠覆传统写实框架中的艺术秩序。这种颠覆,不仅表现为对写实绘画技巧、秩序的方法论意义上的颠覆,更表现为写实绘画“本质”的质疑。
传统写实绘画以真实再现客观对象的物理真实为基础,将三度空间的幻觉及事物质感、量感的“真实”作为主题的陪衬,突出表达某一时代的价值观念、道德理想。
王华祥认为不存在统一的“视觉真实”,只有艺术家的心理真实。在王华祥的油画作品中,局部的视觉真实与整体的心理真实成为对立互补的两极,它们共同构成了王华祥油画中交织缠绕、难以言传的复杂视像。就局部而言,王华祥并不忽视技巧,而是以浓厚的兴趣,研究并表现事物的结构与表面,使物体的肌理、反光、质感等都呈现出一种非真实的美感,这是写实主义世代相传的奥秘之一。这种视觉上的不可言喻的美,不着自身的独特价值,而不是某种主题、思想的附庸。这里,王华祥已经触到了一个重要的艺术奥秘,即绘画的全部特质和神秘力量在于它的抽象性。正如康定斯基在本世纪初就已指出的那样:“当代艺术体现了已经成熟为天启的智能一精神,这种被具体化了的形式可以分为两极:1、伟大的抽象;2、伟大的写实。这两种因素在艺术中总是存在的,第一种因素通过第二种因素表现出来。”
王华祥对写实艺术的秩序颠覆,在另一方面表现为画面形象的结合,既不具有日常的视觉空间排列,也不具有历史性的文化逻辑关系。他的作品中的许多形象是看似偶然的、随意的,现实与梦幻,历史与当代交织在一起,给观众编织了一个真实的谎言,我们与他一起迷失于其中。在他的油画面前,既往的审美经验失灵,熟悉的事物感到陌生,这些井然有序的事物,并置于一起难以寻觅出明显的关联。在我看来,这是王华祥对现实世界的象征性隐喻,一个善意设置的阅读误区,他期待着我们的“误读”,“误读”是一种魅力,它使凝固的历史成为新生命的土壤。在王华祥看来,只要观众真诚地进入画面的释读,就有权将自己的结论“看作”真理。
在王华祥这种局部的偶然性与整体的预谋性的写实方式之后,隐含着他对形象的新的认识,即所有的具体形象都是一种绘画元素,它们有时携带着社会的、文化的含义,有时仅仅是没有明确所指的符号。它们的组织方式,当然反映了艺术家对世界的态度,但并不等于现实世界的对应物,不是一种真理的再现与说教,毋宁说,它们的不同组织方式蕴含了艺术家对世界的感受理解与象征性隐喻。
在这里,我看到了王华祥“将错就错”的更深一层的含义,即在理解传统的基础上“偏离”传统,在写实的基础上“偏离”写实。它表现为,一方面是对自然原型的偏离,对现实事物进行主观化的抽象与组合;另一方面是对文化原型的偏离,对历史、文化和艺术传统中的一切视觉形象进行自由择取,以个人化的方式直探内心深处涌动的欲望与本能,在不可言喻的图式形象中,创造出超然于当下现实的另一个艺术世界。
“现象”在这里具有了独立的存在价值,它不要求我们回答“本质”之类的严肃问题,而要求我们直观画面,将作品视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加以感受,从中我们可以反观自我,洞见虚无,在真实的荒诞中体悟荒诞的真实。
王华祥的油画,是现象的呈示而不是现实的再现,后者的理解依据一定时代的社会理想与价值标准,欣赏活动是在共性的规范之下理想与现实的相互印证。而王华祥的作品却要求我们晢时封存理性的记忆,与画家一起徜徉在历史与当代的文化长河中,品味今日现实中蕴含的历史底蕴。这种历史主义的态度,反映了王华祥对于当代艺术的独特认识。作为一个具象艺术家,王华祥从容地面对日益扩展的视觉资源,创造性地处理自我的生活体验和外界的知识信息和视觉图像,在积极主动的筛选与组合之中,王华祥完成了他对自然对象的攻击和对传统绘画秩序的颠覆。
1996年1月
(原载《王华祥画集》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