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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单后面有故事

时间: 2010.10.7

和方旭东在一起的时候不多,每次相逢免不了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发现他有一个奇怪的动作,掏出手机把桌上的每道菜都拍摄下来,从小菜一碟到昂贵的大菜,一个不漏。我问他为什么要拍这些菜,他也说不上,只是觉得好玩。我不知道他拍了多少道菜,反正是很多很多。现在,他要出一本关于菜的画册,图片就是来自他在餐桌上拍摄的这些照片。用手机拍摄的照片,像素再高也不会有很好的效果,但意义不在这儿,因为手机是随身带着的,在手机高度普及的今天,用手机拍照只是一个日常行为,也就像我们经常聚餐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可能也是方旭东的想法,他不是用精美的照片来再现精美的菜肴,像今天很多饭店的菜单那样,只是想说这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翻开我的那些流水帐日记,起码有一半是关于吃饭的记录,当然不是记录怎么吃饭,而是记下今天见了某某人,大家一起吃饭,谈了些什么事情。衣食住行,人们生活的基本条件,柴米油盐酱醋茶,民以食为天;现在“食”早已没有“天”那么大了,它已经融入基本的生活方式和交往方式。不是为了交往我们不会去餐馆,在家吃饭要提前打一电话,妻子会很惊奇,“怎么回家吃饭了?”随后会很郁闷,“该做什么好呢?”朋友告诉我,少去餐馆吃饭,外食油太重,但这话也是在餐桌上跟我说的。

大多数餐馆的菜单上都有精美的图片,食客就像看图识字,哪道菜好看,就点哪道菜,结果往往是上当受骗。这好像是一个寓言,广告是信不得的。常去的餐馆一般都很熟悉,要点哪道菜不用看菜谱,广告式的菜单是给不熟悉的人看的。但是广告上的菜也是做出来的,可能是专为广告做的,也可能实物变成图片后,实物总会变得好看一些。就像人们留影一样,一来是作个纪念,二来也窃想照个好的模样,总之是照得比原样好看一些。这就是图像的欺骗性,能指固定不变,所指无限漂移。方旭东用手机拍照,自然不是要广告的效果,照片拍得好,为手机的功能作了广告,效果不好,又说明不是为菜做广告。实际上,这个所指漂移得更加厉害。不论方旭东怎么想,他实际上是挪用了广告的形式。每一道菜都是一个广告的符号,符号意味着隐喻和转喻,它代替真实的事物,但不是事物本身。美国通俗画家罗克威尔有一幅画名为《免于匮乏的自由》,这是为宣传美国的四大自由而画的,画面上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产阶级家庭,家庭主妇端出一盘巨大的火鸡,众人都喜气洋洋地等着用餐。真正饥饿的人看了这幅画肯定会想有口饭吃就行了,天天吃火鸡,那不是免于匮乏,而是奢侈了。由此想到方旭东的作品,我们可以称之为影像作品,在彩色的菜单后面隐藏了什么样的话语。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到上中学,几乎没有到饭馆吃饭的记录,唯一的一次是外婆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到一家小店吃面,南方很少面食,偌大的长沙,好像只有一家叫杨玉新的小店是专门吃面的。能够到那儿吃面,是很奢侈的事情。我们在饭桌前坐好,外婆给我们每人要了一碗清汤面,热气腾腾的面条上来,我们还不能马上吃,外婆说,要慢点吃,吃了太烫的东西,肠子上会长瘤子。我们只好等着,等外婆的命令。谁知命令还没下来,不知从哪儿蹿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伸出双手往碗里一捞,也不怕烫,就把一碗面全捞走了。哥哥转身追了出去,那小孩一边狂奔,一边捧着面条大口吃着,等哥哥追上他,他已吃完了,一下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等着挨揍。……那真是一个匮乏的年代,我们还可以上店子里吃面,可还有连面也吃不起的人。当时外婆的态度给我很深记忆,她什么都没说,只说两声“遭孽,遭孽”,不知是可怜我们没吃上这碗面,还是可怜那没饭吃的孩子。那还是三年困难时期,全国都是大饥荒。

有钱的人欣赏美食,没钱的人吃饱肚子,小餐馆里有大菜,豪华酒楼有小吃。改革开放初期,北京流行“撮”一顿,一个火锅两盘小菜足矣。现在聚餐成了负担,生怕饭店里面油水太重。没事不要撮,撮了就有事,套关系,拉近乎,谈生意,忆往事,说不清的饭桌上的风流与阴谋。人老了,撮少了,始觉黄梁得意终是空;家徒四壁,粗茶淡饭,君子之交,却已是病树沉舟,悔不当初。若说美食是一种文化,只怕不在美食本身,每一筷子下去,都有后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