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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双喜:林容生——宁静与冥想

时间: 2015.5.28

林容生是一位富有诗人气质的画家, 他的许多题画杂句不仅具有浓郁的诗意,而且像中国的禅偈和日本的俳句一样,具有简洁的、在一瞬间穿透事物敞开澄明之境的哲理意味。试看他的题句:

月光下芦花当风飘动轻轻地诉说自然与生命的思绪

没有风的时候我们在宁静中聆听山和树的呼吸以及自己的呼吸。

读林容生的画有一种清心宁静的感受。像小草与微风低语,在娓娓道来的从容之中有一片绿色悄悄越过苍老的墙,如山间云霭无声地漫入我们的心霏。

也许在林容生看来,他的作品只是与自然亲切的对话,了无妨碍。而我却从他的一片青绿与白云之中感受到超尘的气息。他在《回想春天》这篇散文中谈到在闽西看到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两年以后翻检速写“刹那间茫茫暮色中白色繁花的意象又从心底猝然而现”,这真是一种富于禅意的顿悟。我想,林容生在多年的静心体悟大自然的过程中,已经在不经意中抵达心灵的彼岸,从而将自然景色的再现转换为生命情怀的映现。

我一向认为,中国艺术的传统不只是一种笔墨和技法的传统,它的博大精深,在许多方面和人文背景、文化修养、气质陶冶、人品修炼有关。古典文学与艺术的目标所在是求道,即修身成人,这是中国艺术中的伦理性,即通过心灵精神的彻底解脱,达到更高的人生境界。林容生的山水画创作如同评论家范迪安所说:“既是一种不可荒芜的学问,更是一种笃诚躬行的人生实践。”由此,在林容生那里最看重的是艺术语言与精神情感的互相生发,艺术成为画家的人生之梦,即在宁静中透射出生命的热情,在安谧中呈现出时空的幽远,在缄默中表达心灵的淡泊,画家将自己沉浸于自然之中并倾听自然的天籁之声。

林容生的艺术具有这种主观与客观相互生发的微妙平衡。读他的画,我首先注意到作品中的符号化特征。在他的笔下,田园风景、民居老屋被提炼成为不规则的几何平面,以简约的局部造型和丰富的整体组合达到视觉上的对比,在直线和斜线的理性组织中,不时见到绿树的曲线组合;凝重的山峰块面之上,可以见到精到的轮廓线条与活泼的苔点。从而使这些特定的地域景观,以符号化的方式组织成为视觉化的情感画面,进而由视觉化的画面传达出整体的宁静氛围。清人石涛说过,“用情笔墨之中,放怀笔墨之外”,是说山水画的创作,不仅要得山水情怀,更要抒个人情怀。林容生在山水画中追求的是一种闲和趣远之境,而他以恬静之心来表现深远之意,可以说是深得传统中国绘画的三昧,正如清代恽寿平所说:“意贵乎远,不静不远也”。

我所惊异的是,画家对画面的三度空间的暗示与二度平面的表达,具有如此谐调的控制能力。在他的画面中,建筑虽然是平面化的,但通过面积的大小和前后遮掩而不是体积的对比推移形成远近关系的暗示,而符号化的山峰的阴阳变化与天空中滋润的云霭,又统一地构成了和谐的空间关系。

为了达到这种和谐的空间关系,林容生在色彩方面追求一种平和朴实清静典雅的感觉,他选择一两种色彩作为画面的基调,以单纯来烘托意境氛围,将色彩的冷暖、深浅和色相的对比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在每一块简洁的平面中注意到色块的视觉上的丰富,使用多种技法增加局部色彩的层次与变化,从而突出局部色彩的审美特性,使每一处颜色都能传递沉静细腻的感情。清代画家王石谷认为青绿之法,关键在于渲晕,他用了30年的时间,“始尽其妙”,可见青绿设色并非易事。应该说,在近年来的中国画坛,像林容生这样,能够将古典青绿山水的灿烂之美加以现代的转换,从而达到一种淡泊秀雅、富于生命活力之境的画家并不多见。

由此我想到中国画的创新之途,可以从传统中获取许多启发,古人之优长如青绿之法,自可以研究发扬;古人之不足如结构意识之薄弱,更可以借西方艺术之石而攻之。林容生正是在中国传统艺术的厚蕴之上,借鉴现代艺术的探索成果,将自然山水与人文景观转换为当代精神的形象表达。

在林容生的山水画中,不仅色彩与笔墨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色墨互不妨碍,而且由于青绿设色的运用,房屋、山水、云树、景物的符号化,具有一种轻松的幽默感。这种符号化的形象与青绿色调的配合,获得了一种鲜明的装饰性。装饰性是中国早期绘画的本质特征,在隋唐壁画中(今人可从敦煌壁画中窥其辉煌),平面化的装饰性色彩运用达到了极高的成就。林容生对此当然心向往之,但他没有简单地照搬古人,而是注意笔墨效法的运用与铺陈敷彩的结合,也就是说,在装饰与写意之间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与艺术中的结构性一样,这也是古人由于历史的局限而未能达到的探索空间。清代张庚在《国朝画徵续录》中提到:“画,绘事也,古来无不设色,且多青绿金粉,自王洽泼墨后,北苑(董源)、巨然方尚水墨”。而明清文人多崇水墨,少有专攻青绿者。林容生在青绿设色与写意笔墨的结合方面所做的工作,正是一种化古为今、寻求现代视觉美感的努力。他没有像古人那样“随类赋采”,而是以主观化的色彩基调表达不同的心境,使色彩的运用从视觉的愉悦进入到情感的表达这一层次。

如果说,我对林容生的艺术有一些不满足的话,那就是在他的中正平和、不激不厉的从容之中,我觉得还可以多一些个性生命的张扬。宋人刘道醇有“狂怪求理”之说,而林容生的山水更多的是“平画求长”,即在平谈中见出意味深长,也许这是林容生的个性使然,不可强求。但我希望林容生在严谨的结构图式中,增强作品的抽象性因素,进而在人与自然的沟通之中,以形求神,更见本心,进入澄明的冥想之境。

艺术与社会始终存在着一种对立性的紧张关系,它在现存的物质世界之外构筑了人类的另一个精神世界,在这个物质利益的追求成为主流的时代,坚持人的精神独立和沉思冥想就成为个人生存的真实性前提。林容生的山水画在宁静与冥想之中重建人与自然的诗意化联系,使我们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之中时时拥有一份青绿的心境和青绿的情怀。对于这样一位与大自然谦和的对话者,我们有信心看到他对当代中国画更多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