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我还在外省的一个省会城市当美术老师。记不清是在《世界美术》还是《美术研究》杂志上看到马克西莫夫画的油画《前门》,高高的箭楼上,那种高雅的灰蒙蒙的调子中,早晨的太阳如咸蛋黄一般,融化在北京灰霾的天空里。对于我来说,这大概是记忆里最为深刻的北京景象,然而它却出自一个俄国老头的笔下。虽然以后我见过不少以北京为题材的有组织的北京风景画展,但都没有感动,似乎那些画家拼了命的要为北京的旅游画一本广告册子,那些有名的地儿,有名的风景,竟然离我很远。
这回看见王玉平,是在我的办公室里。他笑眯眯地拿出一个ipad,里面是他这一年在北京城里画的纸上写生。看着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我恍惚中有了时光倒流的感觉,不仅是那些我曾经耳熟能详的城里的景象,而且是王玉平那平淡直率的表达,让我想起了自己学画时代拎着画箱在室外画画的日子。王玉平笔下那些平凡的北京景象,说不上多么美丽,却让我的心怦然一动,回忆起年轻时骑着自行车在北京城的胡同里漫无目的地瞎转悠。
这种回到少年学画写生时的感觉,让王玉平痴迷,他说:“我拎着画具,在城里瞎转悠,像初学画画的孩子,不必有思想,也没有负担,哪儿都能画,怎么画都行,画好画坏无所谓。只是用这个方式温习着过去,打发着现在,又晒了太阳。”
王玉平特别想回到最初学画的时候,什么也不想,把眼前的景物以最普通的方式画出来。这么多年来,我们的艺术太喧闹了,被“观念”闹的,艺术家“编”来“编”去,一不小心把自己“编”空了。而生活并不因此改变方向,依然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行。走进老北京的胡同,还能听到那种熟悉的“京腔”,这里的人仍然有着天子脚下那种见多识广的自信与热情,与人寒暄,对自己居住的胡同充满自豪。王玉平从中又一次感受到“生活高于艺术”,生活比艺术丰富,因为这样的生活使我们产生了无法言说的感触。
在申玲的笔下,是这样描写她的老公“王老头”的,“玉平近来喜欢画北京的胡同,我和他打车到鼓楼大街,他就在街边支摊开画。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他旁若无人,我站在边上还真不自在,独自开溜,找个胡同穿来拐去。”
王玉平有很多年没有回到他少年时生活过的胡同,最初的感觉,是胡同里的车多人也多,市声嘈杂,有些不习惯。奇怪的是,当他真的走进这个喧闹的城市,沉溺在画面里时,反而觉着异常的宁静,所有声音都成为背景,眼前像是默片,人与物都在动,却不出声……,只有画完时,那些声音仿佛又重新响起,灌入耳中。
这种怪怪的感觉一直萦绕着他挥之不去,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街头写生,却仿佛走入“盗梦空间”,似乎是上一辈子里做过的事情,又像电影倒片一样,慢慢地回放。他两次画五四大街的北大红楼,就像在画心目中的圣地,看到辜鸿铭、张中行、李大钊、周作人、鲁迅等一干人等从容地从那大门里走了出来。而画那幅《北海》时,却分明听到了“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声。
要我看来,王玉平的幻觉和他的阅读有关,正是这种阅读,建立了一个人的“历史记忆”与“情境想象”,这种历史记忆与想象每个人都有,它包括青少年的生活经验和文学艺术体验,例如儿时的绘画与背诵唐诗。只是因为知识背景和兴趣爱好不同,这些记忆与想象会在不同的景与物面前突然唤醒并且鲜活起来。在中央美院王玉平这一拨画家里,他是最喜欢读书的一个,大部分人不爱读书。别看王玉平爱玩、爱吃、爱喝酒,可是他真的静下来读书,那可是与吃喝一样,每天离不了。我看过申玲的许多油画和一些精致绝顶的小素描,那里面常有的画面,就是王玉平在看书。谢天谢地,申玲居然把书的封面都画得十分清楚,让我得以一窥王玉平的读书爱好。这些书大多是散文,如遇春的《散文》、韦怡合的《伶人往事》,最近的一幅铅笔素描中,王玉平在看萧乾写的《老北京的小胡同》。这些散文的长期阅读,给予王玉平的,是一种浓浓的生活感悟,一种对生命底色的透彻观看。同时,也是对历史与人文的个体记忆。所以,在王玉平的笔下,他所描绘的北京老城的景象,就流露出一种散文般的自然与率真,像孙犁笔下的白洋淀,一种清新的气息从中悄然溢出。
王玉平画中的这种自然与率真,其实是一种“童心”,王玉平、申玲夫妇就是一对长不大或是不想长大的孩子,他们待人热情真诚,笑容常在。这种“童心”,使得王玉平远离了当代艺术中常见的“习气”和“架子”,能够少去许多偏见,随时看见新鲜的东西。有一些当代艺术名家,忽悠了一些名声和金钱之后,就像演艺圈里的明星,端出一幅架子,趾高气扬。如此看来,王玉平夫妇都喜欢武艺的画,就不奇怪了。申玲说看武艺的画就像看一个孩子在玩他手里的玩具,那么痴迷,让人感动。令她感动的是一种朴素的东西,一种自然而然的流露,而现在闹嚷嚷的艺术圈子里能唤起我们由衷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
看着王玉平的这些画,我似乎又回到90年代初期才到北京的时光。那时的北京,没有这么多的车,没有这么多的人,少数的两条地铁线里,人也不多。逢到春节年前的几天,街面上居然显得空荡。夏天的日子,胡同里的国槐树上,知了声声,偶尔传来走街串巷的小贩叫卖声。这让我想到申玲笔下优美的文字:“匆匆的时光,匆匆的人群,一切都匆匆而过,而记忆中却有很多东西成为永恒,我希望我的一生都会不懈地去表达这永恒一刻的美好感觉。”
王玉平的这批画,再次让我想到人所能详的老套格言“画如其人”。其实王玉平自出道以来,无论是画大幅的油画还是小幅的写生,都反映的是他的日常生活与感受,例如他画的那些医院病房里的景象,其实来自于他生病住院的体会。作为90年代中国绘画“新生代”的代表画家之一,王玉平从来就没有成功的“大画家”的感觉和架子,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乐嗬嗬的。我就在他的家里,看到他和儿子一起在电视机前打游戏,大呼小吆,煞是过瘾。王玉平说到自己的活法,十分知足:“我就图活个踏实,老老实实做人,不伤害别人就行了,对现在的生活,我挺知足。”最知足的是绘画给他带来的幸福感,那就是在街头画画,一天下来,挺开心的,画画的过程中,居然不觉得街头的嘈杂喧闹。在北京秋日的阳光下,他又一次感受到人生的充实。
说到城市,在近20年来的中国城市化过程,给了无数在城市里讨生活、求功名的各色人等无边无尽的复杂感受。一个艺术家与一座城市相遇,如果因缘相合,便会产生一段故事,留下一些杰作,这座城市,也因此有了某种传说,城市因了这般文化的积累,也就有了自己的人文底蕴。吴冠中在《尤脱利罗的风景画》一文中,曾经谈到巴黎与艺术家的生死因缘:“无数画家从世界各地投奔巴黎,他们来创造自己的命运,有人成功,有人自杀……”而尤脱利罗(今译为郁特里罗)则是巴黎孕育的画家,“他画艺人云集的蒙玛特街市,画下层人民居住的小街陋巷,那剥落了的墙壁和褪了色的门窗透露出淡淡的哀愁,是红颜易老繁华易逝的哀愁吧。”王玉平的北京写生,是我多年来不多见的最有北京味的一批画作,作为一个从小就在北京长大的“本土画家”,他以一种油画的方式,给了这座养育他的城市以最为诚挚与贴切的回报,其中的深长“意味”,在形形色色的新老北京人那里,自然会有不同的解读。
有关王玉平的这批北京写生的艺术特点,我不想在这里做“形式分析”,那是一种整体性的感受,言语很难说清。倒是旁边看画的老北京人,概括的十分到位,“他这画儿,画的得干净利落、清晰,绝对是胡同里的景儿,不像有的人画的稀里糊涂。”要之,王玉平的画,画出了鲜活的生活,画出了生活的原生态,但绝对不是照相式的描摹。看到王玉平的画,我就想到齐白石老爷子晚年的画,那种返朴归真的“童心”,让我们知道,真正的好画,其实并不玄妙,但又妙不可言。
说到底,王玉平的画,在他看来,跟“玩儿”似的,随意、随心。在我看来,就像京戏里的名角演出,看似自然圆润,羚羊挂角,其实蕴含着多年的功夫与磨练,难得的是投入与专注。这种艺术创作中的专注与真诚,本来是画家的应有之义,如今却成为一种相当稀少的品质。还是申玲说得好:“我喜欢画画,因为绘画对我来说是一种快乐的人生享受,面对画布,面对自我,让感觉尽情挥洒,这一刻我真的是既兴奋又茫然,既自信又无奈,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我眼前动起来,就像爱与恨的交织,泪与笑融合。”
“流水不争先”。王玉平的这批画作,看似描绘的是常见的北京景象,处理的是常见的天、地、人、物的关系。但他醉翁之意所在,其实是借这种街头写生的方式,重新回到少年时最初学画的状态,寻找一种日益远去的生活感受,体验生命存在的真实感觉。对我来说,值得思考的是,作为数百年古老的艺术方式,这种不同时代的画家的写生,或是画家在人生不同阶段的写生,对今天的艺术有什么样的价值?在“当代艺术”甚嚣尘上的今天,如果画家的室外写生不是一种职业性的“做秀”,不是一种功利性的创作准备,那么它体现了什么样的人生价值和艺术观念,是某种生活方式的选择还是某种艺术史的回溯寻源?我于是想到了荷兰画家维米尔那幅著名的《画室》(1662—1665),透过正在写生的画家的背影,那临窗回眸的少女的眼中,蕴含了多少艺术的谜底?
我期待着王玉平在今后的绘画生涯中,能够给我多一些的解答。当然,他也许顾不上这些理论味太浓的思考,他心里惦记的还是已经画上瘾的那些老北京的平凡景象。一如申玲所说:“我急匆匆出门,拐了两个胡同,人堆里,车来车往中,看见俺老头正忘我挥笔中。”
文/殷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