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

殷双喜:想象的自由与形式的敏感 ——贾涤非艺术论析

时间: 2009.12.4

理解贾涤非的艺术不妨读一读《贾涤非素描集》。在这些随意勾画的速写、草图之中,可以看到艺术家的思绪、欲望随着笔尖的移动而变化,它象数学家演算的草稿,记录了思想和意识的流淌。有许多一闪即逝的念头被抓住,有许多梦幻中的景象被呈现。这些稀奇古怪的景象,由各种各样的线条和枝枝叉叉的黑白结构所组成。使我们感受到画家在精神上对造型表现有一种强烈的欲求和渴望。

仔细地研究和分析贾涤非的这些素描,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到他在即兴的表达中,有对艺术语言体系性的思考,其中有着相当严密的内在逻辑。另一方面,画家在其中探索着属于自己的图式与人物造型,其中的一些草图,直接发展成为他日后的油画创作。所以,当我得知画家在创作大型油画时不勾草图,并不吃惊,对于他来说,那已是了然于心、不吐不快的事情了。

贾涤非这种勤奋的训练形成了他的艺术的第个个特点,就是画面与个人感觉及手笔之间的直接性。将个人的当下感觉很快地用个种语言记录下来,使动荡飘渺的想象和意念迅速转化为可视的视觉图像,这里没有程式化的熟练的技术、知识的炫耀,而有着充分展示艺术想象的自由与生动,而独特的语言形式也在这种磨练过程中日见端倪。正是在这样的训练过程中,贾涤非窥见了艺术的奥秘,坚实地展开了自己的艺术历程,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其中最令我注意的是想象的自由与形式的敏感。

最早的《杨靖宇将军》(与胡悌麟合作)是建国以来革命现实主义体系教育下的合理成果,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那不是贾涤非的风格,贾涤非的作品中固然有凝聚厚重的一面,但他更为突出的是富有生命力的表现,那是人的精神在艺术空间中的自由伸展。在《中国油画》发表的那批《葡萄园》的作品,就充满了这样的活力和生气。如果继续上溯,那么1985年创作的《丰收之夜》应该列入当时中国油画探索的前列。那幅画中的强烈明暗变化,人物的某个部分被某种看不见的奇异之光突然照亮,具有超现实的神秘感,交错的用笔和色彩都有很大的自由度。画面的生成很大程度上源于画面自身,画家顺其自然,不断调整,心情舒畅。这就是贾涤非作品中与直接性相联系的即兴性。

贾涤非特别强调这种画面时的自由生发,从表面上看要的是过瘾、顺畅、似乎不假思索,没有什么想法。但实际上,画家在创作过程中,眼睛与画布是直接发生交互作用的,画家不断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调整造型与色彩、线条、构图,使绘画越来越接近自己的内心。

这使得贾涤非的绘画从美的表现转向力的表现,不是单纯地满足视觉,而是以真正的自发性的纯朴,表达精神上的生命力,使作品在表现性的基础上,进入到人的抽象情感和心灵的震动,从而成为对生活意义的一种表达,对生命力的激发。

尴尬人生理还乱。贾涤非的作品传递的正是他对周围现实的感受,一种长期被包围渗透的人生感悟。他的作品不是对生命的逃避,也不是单纯的视觉满足。其中的困惑与思考,奋发与抗争,对生命的礼赞都体现在他的每一根线条和每一块色彩之中。

这正是现代艺术中表现主义和行动画派的直接性,即艺术家的心绪、情感、欲望和画面的对应关系,这种直接性要求形式语言的直接、感觉情绪的直接。艺术家在画布上思考,思绪边画边走,至于技术性的处理和风格特征的突出,都成为以往修养下意识的流露,使得画家在技术方法和风格借鉴方面具有很大的自由度。

以他早期的《葡萄园》为例,使用了稀画法和薄画法,画面上有许多流淌的色痕,但这种方法在后来的自行车系列中就有了改变,因为在自行车系列中,画家更多地直接用笔写出扭曲强劲的线条。

就人物造型来说,画家从《阳光•温泉》起,就偏爱壮硕的造型。在《五月的阳光》这幅作品中,画家对人体的处理有了变化,他把对文艺复兴以来饱满人体的研究,特别是对米开朗基罗的人体研究加以概括,进行向现代的转换,强烈的笔触和光影凸现的块面与过去那种古典式的细腻转折不一样。人物的背景具有一种平面性,人物象悬挂在墙上,而房间的器具则有了平面性的装饰意味。正是由于贾涤非这种创作中的即兴性和自由取舍,使他的作品每一幅都是一个新鲜的意象,不仅构图不重复,造型和感受也很新鲜。我们难以辨别贾涤非的风格来源,看不出他学某一家的痕迹。

这不等于他没有研究。事实上在大学期间他就研究过塞尚、勃纳尔、毕加索。特别是在北京展出的德国表现主义绘画,给他很大影响。但是,他的研究是比较理智的,主要是寻找一种与自己绘画直觉相近的语言。和国内的一些画家相反,贾涤非近年来创作中很少翻阅那些大师的画册,他的作品正是试图脱离这些大师规范的结果。他是把对西方油画的研究融入到自己的创作直觉之中,而不是局部的借用和外在技术效果的模仿。我们可以从他画画中的坚实人体和强烈色彩感受到他对西方古典素描和印象派的研究,但很难确认他是从哪个画家、流派那里寻找自己的风格基点。真正的风格生长点,是在画家的内心,是属于他的情感世界。我认为,贾涤非的艺术只能大体确认是表现性的而难以归纳是学某家某派,正说明了贾涤非是一位走向成熟的、自主意识很强的优秀画家。

在贾涤非的作品中,有一种持续的对视觉关系的关注,他认为这是绘画中最本质的东西。所谓的视觉关系,就是画面的黑白关系、色彩关系,结构关系等。这些视觉关系,实质上就是艺术语言形式系统,而内容和情感是与此不能分开的。古往今来,人类的丰富情感和社会生活,正是由于艺术家对于视觉语言的不断研究,才有了多种多样的表达而成为宝贵的人类精神财富。

我一直试图寻找理解贾涤非艺术的形式途径,通过与他的深入交谈和对画面的分析,我觉得,贾涤非作品中的那种神秘感和强有力的生命感正对我逐渐敞开。事实上,贾涤非的艺术语言已具有体系性的稳定,我们可以以其最基本的语言元素进入他的艺术世界。

还在大学期间,贾涤非就对曲曲弯弯,绞缠成团的铁丝很感兴趣,同时,他对于结构合理而且很自然的自行车很有兴趣,这种对密集的线条密集的机械(他也喜欢老式钟表)的偏爱,其实蕴含着他的形式敏感。我在他的画室,看到墙上悬挂的一段缠绕弯曲的铁丝,一束强有力的伸展的纵横交错的老树枝,一个陈旧的老式自行车座,这些都蕴含着机械的力和生物的生命力。看一看贾涤非早期的《葡萄园》和近期的《尴尬图》系列,我们不难发现,他画中的葡萄藤,有金属般的强劲,他画中的自行车就是金属般的葡萄藤。车与藤相互缠绕,都充满自由的生命力,尽管它们相互错位,叠压变形,在空间上不具有合理性,但都非常贴近表达了一种生命活力的压抑,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理感受。正是这种感受与他所选择的形式相互应生发,不仅局部是缠绕不清,整体构图也是饱满密集,而他画面中的葡萄与自行车所形成的点线交织,更由于人体块面的引入,形成丰富的视觉冲突和画面结构,人、马、车、藤的交织一体紊乱繁复,贴切地表达了这个世界所给予我们的整体感受。

我在贾涤非的作品中看到一种纵横捭阖、自得其乐的创作心态,这种对于局部变化丰富的繁复之美的偏爱,我想称之为东方式的罗可可。但贾涤非画中的技蔓缠绕是直觉的、富有原生状态的生命力,不是一种理性化的装饰。贾涤非每次到北京都喜欢去吉祥戏院听京剧,不是听戏的内容,吸引他的是京剧那哼哼呀呀,一唱三叹的曲调,还有那富丽繁华的戏装,强烈鲜明的脸谱,那是主观意识对客观空间的把握,对一种精神境界的呈现。从极为程式化的中国京剧中看出人的主观性,对生活现实做出高度自由的艺术概括,这说明贾涤非是一个艺术上的有心人、明白人。我们不难从他作品强烈的红绿色彩对比中,看出他对中国色彩系统特别是民间色彩的理解与运用。

贾涤非在造型和色彩上的形式语言探索,来自于生活和自然,在这一点上,他相素地遵循着前辈大师的道路。亨利•摩尔也是在海边散步,看到岩石为海浪冲出的孔洞,以及动物和人类的骨骼,才寻找到自己雕塑的基本原则。这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正如歌德所说,艺术的形式对大多数人来说,始终是个谜。一段铁丝。一束树枝,在贾涤非眼里都具有不可言喻的意味,成为他艺术作品形式语言系统生长的基点。贾涤非的艺术再一次表明,艺术家的想象力是人类最可宝贵的财富,而富有想象自由的艺术家,将会给我们提供多少欣喜!在一些长期脱离现实、生活安逸的贵族式画家那里,是想象力的日趋苍白和萎缩,形式感的迟钝,只能靠抄画册和临照片过日子。不幸的是生活中这样的画匠为数不少,相当一些人还自我感觉良好。

贾涤非的艺术中包含着抽象和超现实的因素。他的抽象不仅在于色彩的主观抽象,也包括形式的抽象和情感的抽象,后者是指作品中传递的情感,不仅是画家个人的具体情感,也通过抽象的形式传达了我们共同的生存感受。他作品中的戏装人物,有早期的倒立,也有近期与世俗人物的混杂相处,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艺术家从戏剧对社会体验的折射中看到了某种超现实的荒诞与尴尬,即使如此,也仍然抑制不住生命之花到处开放,青春的容颜在春风中绽开。在贾涤非那里,艺术与人生,都是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尽管声色滋味丰富难言。

贾涤非的作品,不以观念设计和理性思考见长,突出的是艺术家的直觉与生命的自发性,而这两点正是原始艺术的特征。所有的原始艺术最显著的共同特征是强烈的生命力 。正如亨利•摩尔所说:“这种生命力是人们对生活所做出的直率和迅疾的反应而形成的一种东西。对这些人来说,雕塑和绘画并不是一种计算或学术活动,而是一个表达强力的信念、愿望和恐惧手段。”

贾涤非创造了一种直接了当的陈述方式,以其直率而强烈的情感,自由的想象和敏感的形式,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纯朴的自然之门,在那里我们对自己的生存若有所悟,增强了生活的勇气与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