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小学四年级时班里来了一位年轻的新老师,她上任后不久就买了两张地图张贴在班级的墙壁上,从此我常常踩着椅子盯着地图,琢磨这些颜色背后的意思。在那张世界地图上,自己生活的家乡只不过是一个小圆点,相比之下,其中正上方那一大片令人惊讶的粉色第一次直观地让我感受到“辽阔”二字的意义。
一、殖民史和文化记忆
每个翻阅世界地图的人,差不多都问过,俄罗斯这个从诞生到今天只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国家是如何拥有全世界最辽阔的国土,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秘密?答案也许就在历史学家克柳切夫斯基的一句话之中,他说:“俄罗斯的历史就是一部殖民史。”
图01/俄罗斯历史学家瓦·奥·克柳切夫斯基(1841—1911)
殖民这个词在汉语语境中的贬义如此之强,以至于让我们忽视了这种行为对民族繁衍的重要意义。古往今来无数的俄罗斯人,为了追求财富、或者为了信仰自由、或是为了建功封侯,不顾一切地离开故土,追逐野兽或者敌人,逃避国家或者教会,奔向遥远的北国,沿着山谷、河流深入荒无人烟的地方,在密林、河湾、海滨、雪原建立要塞、据点和城市,俄罗斯的航海家和探险家们的足迹遍布全球,并最终将从波罗的海到白令海峡,从北冰洋到黑海的辽阔领土连接起来,甚至一度控制阿拉斯加。
与此同时,俄罗斯人似乎又感觉到一千年的历史似乎难以承担维系辽阔国土的重任,于是他们对每一段历史都无比珍视,这种珍视的程度似乎到了强迫症的程度。每一座城市都有纪念战斗英雄的长明火,每一条街道都用名人命名,甚至在每一栋建筑上都钉上青铜的人名牌,纪念着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名人,日历上的每一天都是纪念日。人们纪念作家、画家、作曲家、舞蹈家、导演、数学家、医生和工程师,纪念这些人的出生或者去世的年份,纪念重大事件10年、20年、50年、100年或者125年的年份。而承担这份文化记忆的,则是遍布各地的古代建筑,其中最重要的都被列为文化遗产地。
在俄罗斯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遗址共有16处。按照收录年份的先后分别是:圣彼得堡历史中心及相关建筑群(1990)、基日岛建筑群(1990)、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和红场(1990)、大诺夫哥罗德和周边地区的历史古迹(1992)、索洛韦茨基群岛文化历史建筑群(1992)、弗拉基米尔和苏兹达尔白石建筑(1992)、圣三一-谢尔基男子大修道院(1993)、科洛缅斯科耶救主升天教堂(1994)、喀山城堡历史建筑群(2000)、费拉蓬特修道院建筑群(2000)、杰尔宾特古城和城堡建筑(2003)、新处女修道院建筑群(2004)、雅罗斯拉夫尔城历史中心(2005)、斯特鲁韦测地弧(两处,2005)、伏尔加河保加尔人历史建筑遗存(2014)。
二、都城
图02/大诺夫哥罗德圣索菲亚大教堂
这份名单上的莫斯科、圣彼得堡让我们看到俄罗斯国家成长壮大历史缩影,而基日岛、索洛维茨群岛又记录着俄罗斯人开垦处女地的艰辛历程。对于我而言,这份名单好像是两种声音,仿佛是俄罗斯历史之歌的两个不同的动机——一个是象征着俄罗斯国家统一力量不断壮大的主题,另一个则是俄罗斯人内心对于自由的渴望和追求。
图03/2009年,诺夫哥罗德建城1150年,“现代汉萨节”(Hansetage der Neuzeit)庆典现场。
在这些遗址中,大诺夫哥罗德标志着俄罗斯国家历史的开端,按照著名的“奉请为王”说,瓦良格人留里克就是受苦于内讧的诺夫哥罗德人邀请来到这里,创立了古罗斯的第一个统治王朝——留里克王朝。他的继承者也是从这里出发征服基辅、远征“帝都”君士坦丁堡。虽然后来罗斯古国的首都迁往基辅,诺夫哥罗德一直是非常重要的公国都城。与其他城邦不同的是,诺夫哥罗德市民组织名为“维彻”的议会,实行朴素的封建民主制度,维彻拥有堪与统治王公相抗衡的权利,保障了市民基本权利。这座城市奇迹般地避开了13世纪蒙古入侵的战火,并在大公亚历山大带领之下获得涅瓦河之战和冰湖之战的胜利,抵挡了强敌条顿骑士团的进攻。在12-15世纪之间,它一直是一座独立而繁荣的封建商业共和国,汉萨同盟在此设立商站。诺夫哥罗德长期控制从波罗的海到乌拉尔山之间大片土地,它的商人垄断了与欧洲贸易的通道。今天整座城市就好像一座保存完好的博物馆,11世纪以来各个时代的白石建筑分布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教堂内无数的壁画令人眼花缭乱,城市不仅保存着《征兆圣母像》这样受人崇拜的圣物,还出土大量讲述古人的爱恨情仇的的白桦树皮文书。伊尔缅湖水清澈,沃尔科夫河这条不长的河流却赢得了与伏尔加、第聂伯河、涅瓦河相匹敌的地位。因为这里是俄罗斯国家的源头,也是俄罗斯人反抗集权的典范。
图04/2009年,诺夫哥罗德建城1150年,“现代汉萨节”航船队伍。图05/雅罗斯拉夫尔
不同于诺夫哥罗德,雅罗斯拉夫尔、弗拉基米尔和苏兹达尔等城市产生于基辅罗斯封建割据的时代,这几座城市都位于基辅的东北部,对于古代的罗斯国家而言,相当于一片遥远的边疆。随着国家机器的不断完善,人口增加、剥削加重,不少农民离开故土,怀着摆脱束缚、寻找世外桃源的愿景逃往未开垦的土地,建立新的定居点。但是随着分封公国的增加和扩张,这些地方也渐渐纳入国家管辖。
图06/弗拉基米尔清晨图07/《弗拉基米尔圣母像》,佚名,国立特列季亚科夫画廊藏。
在这几座城市之中,弗拉基米尔是最具有王者气象的一座古城。某年深秋我曾经访问此城,清晨漫步在城中,无意中向克里亚济马河岸走去,突然发现自己“平步云端”,河面居然落在脚下百十米深的地方,对岸也比此岸低矮许多。这时候日出东方,阳光从河对岸照射到身后古城教堂的金顶之上,雾气慢慢散开,云海从脚下的陡坡向远方展开,仿佛天上的仙境降临人间。这座城市拥有许多古代教堂,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是城中的圣母安息大教堂。这里曾经供奉过俄罗斯最受人崇拜的《弗拉基米尔圣母像》。关于这幅圣像,还有一段神奇的故事:这件据说为使徒路加绘制的圣母像12世纪被君士坦丁堡牧首送给基辅大公,一直被视若珍宝。1155年时任大公长手尤里和他的儿子安德烈发生矛盾,安德烈逃亡时候将这件圣像盗走。他带领人马一路向东北,经过克里亚济马河畔的弗拉基米尔城时,装载圣像的大车车轴突然断裂,队伍无法前进。安德烈认为这是圣像显灵,便下令在此地修建供奉圣像的教堂,从此以弗拉基米尔为都城发展自己的势力。这个传说实际上反映了古罗斯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重心不断从以基辅为中心的西南地区向以弗拉基米尔为中心的东北地区转移的历史,也是古代俄罗斯人开拓东北疆土的殖民扩张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雅罗斯拉夫、苏兹达尔、罗斯托夫等古代名城。今天著名的俄罗斯金环城市就是在这些古城基础上形成的。
图08/苏兹达尔图09/莫斯科克里姆林宫
然而在众多的古都中,最能体现俄罗斯气质的当然要数莫斯科和彼得堡了。提到这两座城市,不由得让人想起狄更斯的一部小说。这两座城市的气质跟小说里所描写的双城一样,仿佛纠缠在一起的双螺旋线,彼此截然不同却又难舍难分。
图10/莫斯科圣瓦西里大教堂室内
图11/莫斯科圣瓦西里大教堂平面图
莫斯科代表着俄罗斯人重新统一,摆脱蒙古桎桍统治的力量。长手尤里在莫斯科河畔奠下城市的第一块基石,它从默默无闻的小镇发展成为俄罗斯中央集权的国家中心。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后,东正教会宣称莫斯科将成为“第三罗马”,果然,莫斯科公爵成为了全罗斯的大公,成为了俄罗斯的沙皇,他征服了古老而光荣的诺夫哥罗德、普斯科夫、斯摩棱斯克,征服了宿敌喀山汗国、阿斯特拉罕汗国,打开了通往西伯利亚的大门。但与此同时,自由农民纷纷变成了农奴,古老的贵族被沙皇一个个投入地牢。莫斯科成为落后、野蛮、残暴统治的代名词,就好像红场上面的圣瓦西里大教堂一样,艳丽的外表之内是一座漆黑的迷宫。
图12/圣彼得堡图13/圣彼得堡夜色
而彼得堡,则完全是另外一幅面孔。年轻的彼得一世从西欧微服私访返回俄罗斯,这位身高两米的君主迫不及待地想要改造整个俄罗斯,他剪掉了俄罗斯人的大胡子、穿上最时新的外国服装,教贵族和大臣说外语。为了让这个大陆国家变成一个海洋帝国,他不顾一切地与瑞典人争夺波罗的海,为了摆脱反对力量的掣肘,他甚至敢于在战争的前线选址建立新的国都。这剧情仿佛上帝创世一样令人难忘:彼得说,这里要有一座城市,于是一座石头城市从涅瓦河口的沼泽和丛林中生长出来,彼得看着是好的。这就是彼得堡,一座欧洲式的、现代化的、文明的北方水城。从此之后,莫斯科和彼得堡就成为俄罗斯的双城话题。人们说:它们一个属于过去,一个属于现在;一个代表东方,一个代表西方;一个是无拘无束的旧都,一个是繁文缛节的新城;一个生活节奏懒散缓慢,一个生活紧张压抑;一座是长袍大胡子的俄罗斯,一座是礼服唇髭的俄罗斯;一边是旧式商人和没落贵族的社会,一边是少壮军官和外国移民的社会;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这两座城市的差别甚至影响到18、19世纪俄罗斯的社会思想史,如果给争论不休的斯拉夫派和西方派各画一张肖像的话,那么他们的形象一定就是莫斯科和彼得堡。
不过历史的车轮滚动着,此刻的你便是明日的我。十月革命之后不久俄罗斯的首都又迁回莫斯科。今天的俄罗斯双城仿佛彼此调换了位置,不知道下一次轮回将在何时。
三、旷野钟声
在俄罗斯远离都市的地方,还有众多荒岛和森林之中的隐修地。这些隐修地大多选择在人迹罕至的岛屿或者河湖汇流之处。人们为了逃避国家的束缚,选择了自然的囚禁,为了获得心灵的自由放弃了身体的自由。后来许多修道院逐渐发展成为重要的军事要塞,甚至成为囚禁犯人的地方。
图14/基日岛图15/基日岛
俄罗斯北方隐修地中最为著名的当属欧洲第二大湖奥涅加湖中的基日岛了。岛上保存18世纪初修建的木质主显圣容教堂,这座教堂体现了起源于中世纪诺夫哥罗德的俄罗斯木构艺术的顶峰,优美而繁复的教堂高达37米,拥有22个圆顶。在教堂周围还有大量不同时代的木质建筑。当人们乘船来到岛上的时候,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教堂圆顶银白色的反光,在蓝天绿岛映衬之下,如梦幻般令人难忘。
图16/费拉蓬特修道院图17/费拉蓬特修道院后殿
而位于白湖地区的费拉蓬特修道院则建于莫斯科公国扩张政治势力的时代,这座修道院与许多重要历史事件紧密相关,修道院中产生了很多积极参与国家内政生活的宗教人士,也有很多失去权力的重要教会人物被放逐到这里。它曾是白湖地区最富有的领主,一度拥数个大庄、约60个村子、100多块荒地和300多名农奴。但是更为重要的是在这座修道院的圣母诞生教堂内,保留了莫斯科圣像画派大师季奥尼西唯一存世的壁画作品。壁画内容涵盖了东正教和俄罗斯历史中的重要篇章,仿佛一部凝固的历史画卷。而且壁画从1502年完成至今,未受到任何改动。
图18/索洛维茨基群岛与500卢布面值纸币背面图案图19/索洛维茨基群岛
在更遥远的北方,白海中的索洛维茨基群岛曾经是诺夫哥罗德共和国的领土。15世纪时有僧侣来到这里隐修,开始修建修道院建筑,16世纪之后由于扼守北方航线要道,这座修道院又成为重要的军事要塞,瑞典人、英国人都曾经入侵这里,今天人们依然可以看到码头附近的修道院墙垛口上的铁炮。修道院主体建筑使用的材料是无数直径达到5米的巨石,令人惊讶。在北极光笼罩的漫长冬季,冰封的堡垒好像史前巨人一样不可撼动。1920年之后,这座偏远的要塞成为巨大的劳动集中营,关押大量的神职人员、白卫军和异见知识分子。直到苏联解体前夕,这里才再次建立了修道院。虽然索洛维茨基群岛不是俄罗斯地理意义上的最北端,但却象征着北方,它的历史就是俄罗斯历史的缩影。
四、折痕
一次次历史转折都在俄罗斯土地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笔迹。而在俄罗斯的心脏莫斯科近郊还有另外三处文化遗产地,它们就像是历史飘带上的一道道折痕。
图20/圣三一谢尔基大修道院
在俄罗斯众多的修道院中只有两座被称为大修道院(Ла́вра),这个名字源于希腊语Λαύρα ,仅用来称呼具有特殊历史和宗教意义的大型男子修道院,其中圣三一谢尔基大修道院就位于莫斯科东北方向的谢尔基镇,它直属于全俄牧首,地位最高。这座修道院的建立与俄罗斯的统一关系密切,其创始人就是是俄罗斯东正教最受崇拜的圣徒谢尔基。按照著名的历史学家利哈乔夫的说法,俄罗斯统一的历史并非由王公而是由教会推动的。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圣谢尔基,在他的鼓舞之下,1380年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在顿河河畔的库利科沃旷野战胜了金帐汗国的统帅马麦,这场战役激励所有受到蒙古统治的俄罗斯人开始反抗,大公德米特里也获得“顿河主人”的称号,成为俄罗斯人崇拜的圣徒。17世纪初,俄罗斯再次陷入王朝更迭的“混乱时代”,当民族英雄波热尔斯基奋起反抗入侵的波兰军队时,得到了来自这座大修道院的有力支持。瓦西里三世和伊万雷帝出征前后都曾经在此祷告。年幼的彼得一世曾经在这里躲避射击军叛乱,并最终挽回了大局,后来又从这里得到40万卢布的军饷用于北方战争。在俄罗斯没有另外一处修道院能够像它一样见证如此之多的历史转折。它可以看做是俄罗斯教会和国家结合的一个缩影,就仿佛曾经保存在这里的著名圣像画《圣三位一体》一样,将精神的力量和物质世界统一在了一起。
图21/科洛缅斯科耶救主升天大教堂
位于莫斯科南部科洛缅斯科耶的救主升天大教堂是沙皇瓦西里三世为了纪念自己的继承人,即后来的伊万雷帝的诞生而修建的。它矗立在蜿蜒的莫斯科河畔高地上,是俄罗斯教堂特有的建筑样式帐篷顶诞生的地方。而同样在莫斯科河岸边的新处女修道院现在因为其墓地而闻名于世。在新处女修道院墓地中埋葬着众多的名人,其中包括作家果戈里、契诃夫、布尔加科夫、爱伦堡、画家列维坦、收藏家特列季亚科夫兄弟、雕塑家穆希娜、历史学家索洛维约夫、歌唱家夏里亚宾、芭蕾舞演员乌兰诺娃、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导演艾森施坦、邦达尔丘克、作曲家斯克里亚宾、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等人,当然还有重要的政治人物如赫鲁晓夫、叶利钦。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当年彼得一世镇压射击军叛乱之后,曾经将她姐姐索菲亚公主囚禁在此。列宾一幅著名油画描绘了愤懑的索菲亚,她一双近乎疯狂的眼睛不甘地望向画面之外。当人们站在这幅画面前的时候,应该都能感到,被锁在新处女修道院铁窗之内的不仅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更是一个过去的时代。这种断裂之痛好像是俄罗斯国家的宿命一样,每当要迈进新的历史阶段之时,割裂与旧时代的血肉联系而造成的痛苦就会再次袭来。
图22/新处女修道院图23/新处女修道院墓地赫鲁晓夫墓
俄罗斯文化继承了来自草原、河流、海洋等不同类型文明的基因,形成一种特殊的性质,其中既有保守、专制和对权威的崇拜,又有追求自由、解放和救赎的普世理想。它如此执着地渴望走向文明,而它使用的手段又如此野蛮。就好像那些渴望获得自由而逃亡的农民一样,离开自己的故土,奔向旷野,却成了自由的囚徒。也许连俄罗斯人自己都无法理解他们的祖国,就好像诗人丘特切夫所说:“凭理智无法理解俄罗斯\她不能用普通尺度衡量\ 她具有独特的气质——\对俄罗斯只能信仰。”
图24/《1698年被囚禁于新处女修道院中的索菲亚公主》,伊·叶·列宾,国立特列季亚科夫画廊藏。
图25/俄罗斯外交官、诗人费·伊·丘特切夫(1803—1873)
本文原载于《世界遗产地理》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