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得说明,这里所谓的“海外”,是指中国大陆以外,台湾、香港、东南亚、日本、美国、加拿大以及西欧等地都包括在内。近三十多年来,这些地域都活跃着不少中国美术家,我因为常来往于这些地方,对大概情形也有些认识,故此谈一些个人的印象,供大家参考。
五十年代,台湾美术界十分活跃,呈现着台湾本土文化与来自大陆文化的交流与融汇。其发展情况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第一,台湾本地传统。它受日本三、四十年代影响较深。当时去日本留学的多,所学油画是日本三十年代流行的面貌,也就是二、三十年代流行于西方的艺术,如马蒂斯,毕卡索的艺术。第二,大陆中国画系统。1948至1949年间从大陆来台湾几百万人,遂使大陆文化居于优势。大陆去的人认为日本文化不应继续流传。加以台湾传统文化落后,于是大陆中国画传统产生很大影响。影响最大的是溥心畲与黄君璧。溥心畲是清室皇族,诗、书、画均优,继承的完全是文人画传统,著名于三、四十年代的华北,到台湾后任台湾师大艺术系教授,收了很多学生。黄君璧是广东人,广州美专毕业,抗战期间及战后在重庆及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教书,到台湾后,成了台湾师大美术系主任。师大美术系是台湾最高美术学府,所以也影响很大。我1963年第一次去台湾,从当时的全国美展作品中见到:一批属于博心畲系统;一批属于黄君璧系统;还有一批属于张大千系统。张大千常到台湾,很多弟子在台湾。第三,大陆西洋画系统。
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没有去台湾,西洋画方面没什么人领导,学西洋画的年轻人对当时情形不满意,在五十年代后期开始起来组织画会。
最早的画会中,一个是“东方画会”,由李仲生的一群学生组成。李是广东人,留学日本,抗战期间去重庆,曾与庞薰琴等办过抽象画展。到台湾后,他收了很多学生,包括肖勤、霍学刚、夏阳等;另一个组织是“五月画会”,会员有刘国松、庄哲、韩湘宁、彭万墀等。另一批政工干校的人组成了“四海画会”,以冯钟睿,胡奇中等为主。版画组织则有“现代版画”,以陈庭诗,吴昊等为主要成员。
当时,在台湾看不到西洋名画,但可以看到一些美国杂志,这些杂志大多介绍五十年代欧美流行的抽象表现派作品。不少年轻画家都处于摸索阶段,就循着这条路走,于是出现了一批抽象表现派的画家。
五十年代的香港与台湾不同,“岭南派”一直影响很大。“三高”先后去世,这时的岭南派领袖是赵少昂、杨善深等。赵少昂学生很多,不仅在香港有一大批,移居美国、澳大利亚和欧洲的都有。上海移居香港的画家也成为一派,这一派受吴湖帆、冯超然的影响,有顾若波后代顾青瑶、还有张碧寒(今已到美国)、周士心(亦已移居美国),彭态明和万一鹏等。五十年代初期黄永玉、余本也在香港。陈福善走超现实主义之路。黄般若及吕寿琨本是广东传统画家,到香港后,搞半抽象。吕最后很抽象,成了禅画家。
中国美术家二、三十年代去巴黎的很多,学成即归国,长期留在巴黎的有常玉、潘玉良等。战后四十年代后期到巴黎的是1946年到达的熊秉明,他是西南联大学哲学的,到法国后专搞艺术。吴冠中、赵无极都于1948年到巴黎,朱德群1955年以后到巴黎。萧勤也于同年到西班牙,而后转到意大利的米兰,直到现在。
纽约原有几位华侨,如四十年代的曾景文、梅常等。四十年代晚期又有几位画家到纽约,如王济远、汪亚尘等。王季迁,是苏州人,原在上海随吴湖帆等学画,又与吴及庞虚斋等搞收藏,他到美国最初仍走传统之路,后受抽象表现主义的影响另辟新径。程及是水彩画家,开始,画风接近纽约写实派,后因接受道家和禅宗思想,走上了抽象表现派。另一个是陈其宽,他出身于中央大学建筑系,在中大时学过画,去美后,在伊里端大学取得建筑硕士,又在加州大学攻设计,而后到波士顿,工作于世界最著名的建筑师格罗匹司的公司中,接着在麻省理工学院教建筑设计,再后应贝聿铭之请合作设计台湾东海大学的整个校园而后定居于台湾,这是五十年代的事了。他的作品有传统笔法,并有欧美现代艺术的时空观念,极有影响。再一个是曾幼荷,抗战前在辅仁大学,受溥雪斋影响,四十年代到夏威夷,搞传统面,后受抽象表现派影响走出新路子。五十年代到纽约的赵春翔原杭州艺专毕业,后到台湾师大,而后转去美国。五十年代由港赴巴黎的,有丁雄泉。
五十年代到外国去的中国画家,与二、三十年代到欧洲学画者不同。二、三十年代的人是学成回国,五十年代从港、台去的美术家则留在欧、美、日工作。情况与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一些画家到巴黎而不再回美国的情形相近。
六十年代,台湾现代画风气浓厚,起因于五十年代晚期。当时有两个国际双年展,一是巴黎市现代美术馆的双年展,另一个是巴西圣保罗市的国际双年展。他们邀请各国参加。台湾选送了一些“东方画会”、“五月画会”的作品,这些现代画,都先被国外认识了,可是台湾传统国画的领导人物却一直不接受他们。
香港六十年代也很活跃。一群年轻的西洋派画家最先成立了“中元画会”,也建立了他们的地位,其中包括在香港成长起来的韩志勋,徐榕生,台湾师大毕业的文楼,张羲等。六十年代后期则以吕寿琨领导的一群年轻画家,成立了“元道画会”,包括王无邪、谭志成、吴耀宗、周绿云等。
六十年代由台湾去国外的更多了。去巴黎的有廖修平、谢里法、夏阳、彭万墀、陈英德、陈昭宏等。当时台湾与欧洲多数国家均无邦交,但与西班牙仍有外交关系,所以这些画家大多先去西班牙,再去巴黎。在巴黎的中国画家慢慢多起来。六十年代后期,丁雄泉、廖修平、谢里法、夏阳、陈昭宏等又从巴黎移到纽约,就在纽约定居。六十年代晚期到美国的画家有韩湘宁、秦松、七十年代到纽约的有姚庆章。他们从台湾到美国,发现纽约的美术活动比巴黎更活跃,于是也就在纽约定居下来。此外还有不少画家,如刘国松、庄哲、冯钟睿等,都藉基金会之助,到美国和欧洲作过一年以上的考察。
七十年代从香港、台湾到海外的画家更多了,在巴黎已超过一百人。在纽约有中国画家八百人。在旧金山、洛杉矶也很多。此外散居美国其他各地的也不少。大陆去的画家也已有二百多人。
从台湾、香港到欧美去的中国画家,有些是从国画传统出发的,老一辈的汪亚尘、王季迁、赵春翔,曾幼荷,晚一辈的胡念祖和陈瑞康(均从台湾来,现居纽约)等,都是如此。另有一些学西洋画出身的画家,如王济远、程及、赵无极、朱德群、萧勤、熊秉明以及后来的丁雄泉,廖修平,谢里法,夏阳、彭万墀、陈昭宏,姚庆章、韩湘宁等。他们到了纽约或巴黎等地之后,天天在美术馆及画廊中与当时最前卫的欧美艺术接触,自然在艺术思想上和风格上受到了不少影响,从而使他们的艺术有了新的融会。这种情形是十分明显的。
五十年代,在巴黎及纽约,正是战后抽象表现派差不多支配了整个画坛的时候,中国画家初到欧美,自然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他们从中国传统精神出发,吸收了抽象表现派的方法,而形成了他们个人艺术的新风貌。赵无极首先从林风眠的路子出发,走向了欧洲的奇丽的创新,再用中国的形象,如荷花、青铜铭文、汉代画象等开创出有东方色彩的抽象表现派,成了巴黎画派的一员。朱德群到巴黎后,也走这一条路,在油画上探求笔法色彩之美。他们都是纯画油画的画家。画国画出身的王季迁则仍以宣纸、毛笔及传统的墨与颜料为工具材料,但却采用了折纸印墨的方法,创造出完全脱离了传统的新皴法,能兼中西之长,具有半传统半抽象的面目。曾幼荷则从传统国画出来,采取了西方贴纸的方法,也创出中西相兼的山水画,同时他又采用了日本屏风的金银法,增强了她的东方抽象之美。陈其宽最能利用西方的时空观念来画中国山水,极富想像力。程及从中国山水花鸟的形象,慢慢变成抽象的禅宗道家意识的表现。他们都采了中西之长,而形成了个人的作风,确立了他们的地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到抽象表现派与中国传统的基本方法有许多相似之处,如注重笔法之美妙,重视形式之内涵,强调画家内心之感受与表现等。因此他们都追求融会中西,以求个人的新创。
除了以上几位之外,在融会中西之长方面成功的还有“五月画会”的几位成员。五月画会1956年在台北成立时,基本会员仅刘国松、李芳枝(现定居瑞士,)等四人,其后不断增加,总共有20余人。其最重要的活动期间为六十年代初期,当时除刘、李外,前后曾为会员的有郭东荣(现居东京)、陈景容(现为台湾艺专绘画系主任)、庄哲、马浩夫妇(现居美)、韩湘宁(现居纽约)、彭万墀(现居巴黎)、冯钟窨、胡奇中(现均居旧金山附近)、谢里法(现居纽约)、李元亨(现居巴黎)、王无邪(原居港,1985迁美,现居纽约)、陈庭诗(现仍在台湾)、洪闲(现居美)。此外雕塑家杨英风(现仍居台湾)、孙多慈(已故)、廖继春、书法家张隆延(现居纽约)等,均曾一度加入“五月”的阵营。但到七十年代后,会员多已分散,就没有以往在台北的热闹了。“五月”在五十年代后期开始时,原主张全盘西化,走抽象表现派之路。但到了五十年代末期,他们就感到不能完全西化了,他们看到石涛、八大山人等人的画与抽象表现派作风很接近,于是改变路子,开始转回用传统的笔纸,但采用了不少西方的技巧:如贴纸、喷色,用粗纸筋构成的棉纸,用棕树皮制成的粗笔,以及纸布兼用的种种方法,以求取得新的风格。这种作风,在台北的环境里,最先受到一些外国留学生及一些外国使馆人员的赏识,后来因被选参加巴黎及巴西圣保罗的双年展而渐渐受人注意。
1966年,我办了一个“中国山水画的新传统”的展览,包括王季迁、余承尧(一位退伍将军,业余画家,现仍居台北)、陈其宽、刘国松、庄哲、冯钟睿六人的作品,是与当时在台的一位美国研究生罗覃(现任华盛顿费莱尔美术馆馆长)合作筹办的,筹办既竟,交美国美术联盟在全美作两年的巡回展。这是这种融会中西的作品首次在美展出,到处获得很好的反应。就在这期间,刘国松、庄哲及冯钟睿都先后得到洛氏基金会及其他大学资助,到美考察一年,刘、庄均到欧洲数月。他们在国外除增强了‘对西方艺术的认识外,还加强了他们的自信心,而且给予台湾年轻的一辈画家以极大的鼓励。由六十年代末期到七十年代初期,台湾及香港两地这种融会中西的作风(他们称为“水墨画”)有很大的发展,成为两地美术界的一股新的力量,它的地位已经十分的稳固,而刘国松也就成为“水墨画”新派的领导人物了。
从六十年代后期到七十年代,台湾到欧美的画家人数渐多,同时在欧美抽象表现派的时代已经过去。继之而起的新流层出不穷,如波普艺术,欧普艺术,硬边艺术,机动艺术,极限艺术,观念艺术,新写实主义,摄影写实主义,过程艺术,以至最近的乱涂艺术(GRAFFITIART)等。这些新的美术思潮,都是美国与西欧社会的产物。有些是对西方社会的嘲讽,有些是藉新的机械和发明来追寻艺术的新表现,有些根本要打破传统的画布及雕塑观念而构成一种无形的观念艺术。从台湾到美欧的中国画家,看到这些新的潮流,十分兴奋,都跃跃欲试,其中不少都采取了新的技巧与方法,并成为巴黎或纽约画派的成员。
近十多年来,海外华裔画家最集中的一条路子就是新写实主义的道路。这一条路,有时称为摄影写实主义,有时也称为超级写实主义(这与二三十年代流行的超写实主义,即表现梦境与潜意识的流派不同)。他们所用的方法,主要的是依靠摄影的技巧,先照下幻灯片或照片,而后采取其中全部或一部景物,放大画在庞大的画布上(普通起码五、六尺长,有时长至二十尺),用画笔及颜色勾出线条填色,远看就有如一张幻灯片的放大。但画家并非完全跟随照片,而是经过他们的眼睛,经过强调或删改,从而反映出他的观点与看法,从极细微地刻画外形而表达出某种形外之意。这种表现方法,在巴黎的陈建中、陈英德、在纽约的韩湘宁、姚庆章,夏阳、陈照宏,司徒强、卓有瑞、以及雕塑家费明杰等,都十分成功,各有千秋。这种成功,都不是偶然的,他们原来在台港所受的训练,大概是相当传统与严格,因此都有很好的技巧,走起摄影写实这条路,也就较为方便。其次是不少的艺术思潮,需要在欧美文化浸溃了许久之后,才可有那种感受,而中国画家,有些虽在欧美多年,但生活圈子多在中国华侨社会之内,与西方画家及知识分子接触不多,不易深入。然而摄影写实主义,在技巧与理论上,都较容易体会接受,因此这种表现,在华裔画家群中,最为普遍,也最成功。
从台湾、香港到海外去的画家,目前为数不少。最近数年来,从中国大陆到欧美的画家,为数也有数百之多。欧美的社会,一般中上阶层人士对美术都有相当的爱好,但艺术家的生活,都必须自己处理,从来没有政府津贴。一般来说,以艺术谋生並不容易,既使就欧美的艺术家而论,能够成名,全靠作品出售以维生的为数也极少。其他绝大多数都必须要以其他方法谋生,较好的可以在大学或美术学院任教授,其次在中小学任教员,不少则从事工艺美术工作,如广告、装饰、工商业的设计,还有绝大多数有其他的职业,如在银行、商店、公司任职员,业余才从事艺术创作。还有不少人作较粗的工作,如管电梯,开计程车、在餐馆任侍应生或洗碗,或作排字工人等。但也有一部分,常在街头摆成小摊子,卖他们的作品,或为人画像。他们都希望有一日可以成名、但从以往的经验来说,真正能成名为一流面家的,数十万人之中不过数十人而已。但是要走这条路的人,还是天天的增加,他们都认为,经过这些艰苦生活的磨练与洗礼,他们就更能把握到生活的真昧与人生的意义,而使他们可以在他们作品中抓住艺术的精髓。
以往中国画家在海外,他们第一步的理想,是与欧美画家走同样的路子。如果这样走通了,他们有了在国外的地位,就可说打开了一条路子。这当然是一般在欧美的华裔职业界的理想。很多工商业、工程、医学、教育、以及其他种种行业,都与欧美人士一同工作,一同发展。但在艺术界中,牵涉到整个思想文化的问题。艺术家的使命,还是要深刻地探求人生的经验,把握住文化的精髓,来予人以种新的启示。从这种意义来说,华裔画家,在他们与欧美画家同走了一段路子之后,其第二步就是要在欧美的社会中,有他们独特的表现。其中不少人开始注意到,欧美不少艺术家及思想家,已注意到中国传统文化并吸收它的精华。从这方面可以了解,华裔画家在悠久年月之后,多会回顾祖国的文化传统,而希冀从中可以获得新的灵感并参入到他们作品中。这种融会中西的追寻,也是华裔画家最合理的一步。但如何进行吸收、变体、融会,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不同表现,这就有待他们各自的努力了。
欧美现代画坛是欧美现代杜会的反映,各种思潮与风格,层出不穷,日新月异。对一个刚到海外中国画家来说,五花八门,目不暇接。但定居数年之后,就慢慢可以抓住一些基本的线索,了解这种文化的本质。新的理论、新的作风,都有其来龙去脉。但对个人而言,都凭个人的感受与反应而定。受中国传统影响的画家,在海外漫长的岁月里,主要的还是希望如何吸取欧美文化的精华,来增强他个人的思想与表现,从而创出他的融会中西的一枝奇葩异卉。
附记:本文原系1986年9月底在中央美术学院所作的简短报告。现应美院学报之邀,据当时记录,加以增删。 因当时意犹未尽,今修改之后,稍觉满意。仍望国内外诸君,多提意见。
原文刊载于《美术研究》1987年第3期